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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德经（通行本·朗读篇）
道可道，非常道。名可名，非常名。
无名，天地之始；有名，万物之母。
—— 《道德经》第一章
道德经是道家学派的根本经典，由春秋时期的老子所著。本文采用通行本（以王弼注本为代表）原文，这是流传最广、最为人熟知的版本，为朗读和学习提供完整的文本资料。
第一章
【原文】
道可道，非常道。名可名，非常名。无名，天地之始；有名，万物之母。故常无欲，以观其妙；常有欲，以观其徼(jiào)。此两者同出而异名，同谓之玄。玄之又玄，众妙之门。
【注解】
- 道：老子哲学的核心，指宇宙的本源、规律和终极真理。
- 常：永恒不变的。帛书本作“恒”。
- 名：名称，概念。
- 妙："道"的幽微奥秘，是"无"所呈现的状态。
- 徼(jiào)：边界、端倪，是"有"所呈现出的具体物象。
- 玄：深远、幽暗，形容"道"的深不可测。
【译文】
“道”如果可以用言语来表述，那就不是永恒的“道”；“名”如果可以用来命名，那就不是永恒的“名”。“无”是天地的开端，“有”是万物的根源。所以，要常从“无”的角度，去观察“道”的奥妙；常从“有”的角度，去观察“道”的显现。这两者出自同一来源，只是名称不同，但都可称为幽深玄妙。这真是幽深又幽深啊，是通向宇宙一切奥妙的总门径。
第二章
【原文】
天下皆知美之为美，斯恶已。皆知善之为善，斯不善已。故有无相生，难易相成，长短相形，高下相倾，音声相和，前后相随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，行不言之教；万物作焉而不辞，生而不有，为而不恃，功成而弗居。夫唯弗居，是以不去。
【注解】
- 无为：顺应自然，不妄加作为。
- 不言之教：以身作则的教化，而非言语的强制。
- 不辞：不加干预或创始。
- 弗居：不居功自傲。
【译文】
天下人都知道什么是美，这样就产生了丑的概念。都知道什么是善，这样就产生了不善的概念。所以，有和无相互产生，难和易相互促成，长和短相互比较，高和下相互衬托，音和声相互和谐，前和后相互追随。因此，圣人以“无为”的态度来处理事务，实行“不言”的教化；任由万物兴起而不加干预，生养了万物而不占为己有，有所作为而不居功自傲，大功告成而不自居其功。正因为他不居功，所以他的功绩永远不会磨灭。
第三章
【原文】
不尚贤，使民不争；不贵难得之货，使民不为盗；不见(xiàn)可欲，使民心不乱。是以圣人之治，虚其心，实其腹，弱其志，强其骨。常使民无知无欲。使夫智者不敢为也。为无为，则无不治。
【注解】
- 尚贤：推崇和标榜所谓的“贤才”。
- 见(xiàn)：通“现”，显现，显露。
- 虚其心：清除内心的杂念和欲望。
- 弱其志：削弱其争名夺利的野心。
【译文】
不推崇所谓的“贤才”，使人民不相互争夺；不珍爱稀有的货物，使人民不去偷盗；不显露足以引起欲望的东西，使民心不被扰乱。因此，圣人治理天下的方法是：清空人民的心机，填饱他们的肚子；削弱他们的野心，强健他们的筋骨。永远使人民处于无知无欲的淳朴状态，使那些投机取巧的人不敢妄为。只要顺应自然无为而治，天下就没有治理不好的。
第四章
【原文】
道冲，而用之或不盈。渊兮，似万物之宗。挫其锐，解其纷，和其光，同其尘。湛兮，似或存。吾不知谁之子，象帝之先。
【注解】
- 冲：通“盅”，器物中空，引申为虚。
- 渊：深远。
- 宗：本源，宗主。
- 湛(zhàn)：幽深的样子。
- 象：似乎，好像。
- 帝：天帝，上天的主宰。
【译文】
“道”是虚空的，但它的作用却无穷无尽。它深远啊，好像是万物的本源。它挫磨掉锐气，解开纷乱，收敛光芒，混同于尘埃。它幽隐啊，若有若无地存在着。我不知道它是从哪里产生的，似乎在天帝出现之前就已经存在了。
第五章
【原文】
天地不仁，以万物为刍(chú)狗；圣人不仁，以百姓为刍(chú)狗。天地之间，其犹橐(tuó)龠(yuè)乎？虚而不屈，动而愈出。多言数穷，不如守中。
【注解】
- 不仁：没有世俗的偏爱和仁慈，对万物一视同仁。
- 刍(chú)狗：古代用草扎成的狗，用于祭祀，用完即弃，比喻对万物百姓不加干预，任其自然。
- 橐龠(tuó yuè)：风箱。
- 守中：持守虚静、顺应自然的“道”。
【译文】
天地没有偏爱，把万物都看作是祭祀时用的草狗一样，任其自然生灭；圣人没有偏爱，把百姓也看作是草狗一样，任其自生自息。天地之间，不就像一个大风箱吗？它内部虚空却不会枯竭，越鼓动风量就越多。政令繁多反而会加速败亡，不如保持虚静、顺应自然。
第六章
【原文】
谷神不死，是谓玄牝(pìn)。玄牝之门，是谓天地根。绵绵若存，用之不勤。
【注解】
- 谷神：虚空而生万物的神妙功能。“谷”象征虚空。
- 玄牝(pìn)：幽深的、创生万物的母体，是“道”的象征。
- 勤：穷尽，劳竭。
【译文】
虚空的神妙功能是永不枯竭的，这叫做幽深的母性。这幽深母性的门户，就是天地的根源。它连绵不绝，若有若无地存在着，它的作用无穷无尽，永不枯竭。
第七章
【原文】
天长地久。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，以其不自生，故能长生。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，外其身而身存。非以其无私邪？故能成其私。
【注解】
- 不自生：不为自己的生存而运作。
- 后其身而身先：把自己放在后面，反而被众人推到前面。
- 成其私：成就了他自身的保全和尊崇。
【译文】
天长地久。天地之所以能够长久存在，是因为它们不为自己而生息，所以能够长生不灭。因此，圣人把自己置于人后，反而能得到推崇；把自己置于度外，反而能保全自身。不正是因为他无私吗？所以才能成就他自身。
第八章
【原文】
上善若水。水善利万物而不争，处众人之所恶(wù)，故几(jī)于道。居善地，心善渊，与善仁，言善信，正善治，事善能，动善时。夫唯不争，故无尤。
【注解】
- 上善：最高境界的善。
- 恶(wù)：厌恶。
- 几(jī)于道：接近于“道”。
- 尤：怨咎，过错。
【译文】
最高境界的善就像水一样。水善于滋养万物而不与它们相争，停留在众人所厌恶的低洼之处，所以最接近于“道”。居处善于选择低洼，心胸善于保持沉静，待人善于真诚仁爱，言谈善于遵守信用，为政善于治理有序，做事善于发挥所长，行动善于把握时机。正因为与世无争，所以才不会招致怨咎。
第九章
【原文】
持而盈之，不如其已；揣(zhuī)而锐之，不可长保。金玉满堂，莫之能守；富贵而骄，自遗其咎。功遂身退，天之道也。
【注解】
- 持而盈之：执持盈满，比喻贪得无厌，不知适可而止。
- 揣(zhuī)而锐之：捶打磨砺使其过分锋利。
- 自遗其咎：自己给自己留下祸根。
- 天之道：自然的规律。
【译文】
执持着满满的容器，不如适时停止。捶打得锋利尖锐，这种状态不可能长久保持。满屋子的金银玉器，没有人能永远守住。因富贵而骄横，是给自己留下祸根。功业完成之后，就自行引退，这才是合乎自然的道理。
第十章
【原文】
载营魄抱一，能无离乎？专气致柔，能婴儿乎？涤除玄览，能无疵乎？爱国治民，能无为乎？天门开阖，能为雌乎？明白四达，能无知乎？生之畜之，生而不有，为而不恃，长而不宰，是谓玄德。
【注解】
- 营魄：魂魄，指人的精神与形体。
- 抱一：持守“道”。
- 玄览：幽深的镜子，比喻人的内心。
- 天门：指人的感官。
- 玄德：深奥微妙的“德”。
【译文】
精神与形体合一，能不分离吗？凝聚精气达到像婴儿一样的柔和状态，能做到吗？清除内心的杂念，能没有瑕疵吗？爱护人民、治理国家，能顺应自然无为而治吗？感官与外界接触时，能保持雌性般的宁静吗？通晓四方事理时，能不用心机吗？生养万物，却不占为己有；统领万物，却不加以主宰。这就是幽深的“德”。
第十一章
【原文】
三十辐共一毂(gǔ)，当其无，有车之用。埏(shān)埴(zhí)以为器，当其无，有器之用。凿户牖(yǒu)以为室，当其无，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，无之以为用。
【注解】
- 毂(gǔ)：车轮中心的圆木。
- 埏(shān)埴(zhí)：揉和陶土制作陶器。
- 户牖(yǒu)：门窗。
- 无之以为用：“有”（实体部分）提供了结构，但“无”（虚空部分）才构成了真正的用途。
【译文】
三十根辐条汇集在一个车毂上，正因为车毂中间是空的，车才有作用。揉捏陶土制作器具，正因为器具中间是空的，才有陶器的作用。开凿门窗建造房屋，正因为房屋中间是空的，才有房屋的作用。所以，“有”给人便利，“无”才真正发挥了作用。
第十二章
【原文】
五色令人目盲；五音令人耳聋；五味令人口爽；驰骋畋猎，令人心发狂；难得之货，令人行妨。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，故去彼取此。
【注解】
- 爽：败坏，失调。
- 行妨：行为不轨。
- 为腹不为目：只求内在的、基本的生存需求（腹），不追求外在的、感官的过度刺激（目）。
- 去彼取此：舍弃（彼）感官享受，选取（此）内在安宁。
【译文】
缤纷的色彩，使人眼花缭乱；嘈杂的音调，使人听觉失灵；浓郁的滋味，使人味觉败坏；纵马打猎，使人心思狂野；稀有的货物，使人行为不轨。因此，圣人只求填饱肚子，不求满足感官的享受。所以要舍弃后者而选取前者。
第十三章
【原文】
宠辱若惊，贵大患若身。何谓宠辱若惊？宠为下，得之若惊，失之若惊，是谓宠辱若惊。何谓贵大患若身？吾所以有大患者，为吾有身，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？故贵以身为天下，若可寄天下；爱以身为天下，若可托天下。
【注解】
- 宠辱若惊：得到宠爱或遭受侮辱，内心都受到惊动。
- 有身：因为有“我”这个身体和自我意识，才产生了荣辱得失等烦恼。
- 贵以身为天下：把修养自身看得比治理天下还重要。
【译文】
受到宠爱或侮辱都像是受到惊吓，看重大的祸患就像看重自己的身体一样。什么叫“宠辱若惊”？受宠是居于人下，得到它会惊恐，失去它也会惊恐，这就叫“宠辱若惊”。什么叫“贵大患若身”？我之所以有大祸患，是因为我有这个身体；如果我没有这个身体，还会有什么祸患呢？所以，只有把修养自身看得比治理天下还贵重的人，才可以把天下寄托给他；只有爱惜自身胜过爱惜天下的人，才可以把天下托付给他。
第十四章
【原文】
视之不见，名曰夷；听之不闻，名曰希；搏之不得，名曰微。此三者不可致诘(jié)，故混而为一。其上不皦(jiǎo)，其下不昧。绳绳(mǐn mǐn)兮不可名，复归于无物。是谓无状之状，无物之象，是谓惚恍。迎之不见其首，随之不见其后。执古之道，以御今之有。能知古始，是谓道纪。
【注解】
- 夷、希、微：分别形容“道”的特性：看不见、听不到、摸不着。
- 致诘(jié)：追究到底。
- 绳绳(mǐn mǐn)：连绵不绝的样子。
- 惚恍：模糊不清，难以把握。
- 道纪：道的纲领和规律。
【译文】
看它却看不见，称之为“夷”；听它却听不到，称之为“希”；摸它却摸不着，称之为“微”。这三者无法追究到底，所以混同为一体。它的上面不显得光亮，它的下面也不显得昏暗。它连绵不绝啊，无法用言语命名，最终又回归到“无物”的状态。这就叫做没有形状的形状，没有具体物象的形象，这就叫做“惚恍”。迎接着它，看不见它的前头；跟随着它，看不见它的背后。掌握着自古以来就存在的“道”，来驾驭现实的存在。能够认识宇宙的本源，这就叫做“道”的纲领。
第十五章
【原文】
古之善为士者，微妙玄通，深不可识。夫唯不可识，故强为之容：豫兮若冬涉川；犹兮若畏四邻；俨兮其若客；涣兮若冰之将释；敦兮其若朴；旷兮其若谷；混兮其若浊。孰能浊以止，静之徐清？孰能安以久，动之徐生？保此道者不欲盈。夫唯不盈，故能蔽不新成。
【注解】
- 豫(yù)：小心谨慎。
- 俨(yǎn)：庄重恭敬。
- 敦(dūn)：敦厚纯朴。
- 蔽不新成：守旧而不自满，从而能不断更新。
【译文】
古代善于行“道”的人，思想精微，洞察玄妙，深刻得让人无法认识。正因为无法认识，所以只能勉强来形容他：他小心谨慎啊，像冬天趟过河流；他警觉戒备啊，像害怕四周的邻居；他恭敬严肃啊，像去做客一样；他随和可亲啊，像冰雪将要消融；他敦厚纯朴啊，像未经雕琢的木料；他开阔通达啊，像空旷的山谷；他浑然一体啊，像混浊的流水。谁能使混浊的水流停止下来，慢慢澄清？谁能使安定的状态保持长久，通过运动使其慢慢产生生机？持守此“道”的人，不求自满。正因为不自满，所以能守旧图新，永不僵化。
第十六章
【原文】
致虚极，守静笃。万物并作，吾以观复。夫物芸芸，各复归其根。归根曰静，是谓复命。复命曰常，知常曰明。不知常，妄作凶。知常容，容乃公，公乃全，全乃天，天乃道，道乃久，没身不殆。
**【- 致虚极，守静笃：使内心的虚空达到极致，使外在的宁静保持专一。
- 复：循环往复。
- 归根：回归到本源。
- 复命：回归到其本来的状态。
- 常：永恒不变的规律。
- 容：包容。
- 殆(dài)：危险。
【译文】
使心灵的虚空达到极致，使内心的宁静保持专一。万物蓬勃生长，我由此观察它们循环往复的规律。万物纷纷芸芸，最终各自回归到它们的根源。回归根源叫做“静”， “静”叫做回归本性。回归本性是永恒的规律，认识了永恒的规律就是“明”。不认识这个永恒的规律而轻举妄动，就会有凶险。认识了永恒的规律才能包容一切，能包容一切才能大公无私，大公无私才能圆满周全，圆满周全才能符合自然，符合自然才能契合“道”，契合“道”才能长久，终身不会有危险。
第十七章
【原文】
太上，不知有之；其次，亲而誉之；其次，畏之；其次，侮之。信不足焉，有不信焉。悠兮其贵言。功成事遂，百姓皆谓：“我自然”。
【注解】
- 太上：最好的、最高境界的（统治者）。
- 不知有之：下面的人民仅仅知道有他的存在而已。通行本作“不知有之”，帛书本作“下知有之”。
- 我自然：我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。
【译文】
最好的统治者，人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；次一等的，人民亲近他、赞美他；再次一等的，人民畏惧他；最差的，人民侮辱他。当统治者的诚信不足时，人民自然也就不信任他了。最好的统治者是多么悠闲而珍惜言辞啊！他成就了功业，办好了事情，而老百姓却说：“我们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。”
第十八章
【原文】
大道废，有仁义；智慧出，有大伪；六亲不和，有孝慈；国家昏乱，有忠臣。
【注解】
- 大道：淳朴自然、无需矫饰的社会状态。
- 大伪：巨大的虚伪和巧诈。
- 六亲：指父、母、兄、弟、妻、子。
【译文】
当大道被废弃了，才有所谓的“仁义”；聪明智巧出现了，才有巨大的虚伪；家庭亲族不和睦了，才有所谓的“孝慈”；国家昏庸混乱了，才有所谓的“忠臣”。
第十九章
【原文】
绝圣弃智，民利百倍；绝仁弃义，民复孝慈；绝巧弃利，盗贼无有。此三者以为文，不足。故令有所属：见(xiàn)素抱朴，少私寡欲。
【注解】
- 绝圣弃智：抛弃世俗所标榜的“圣明”和“智巧”。
- 见(xiàn)素抱朴：外在表现纯真，内在保持质朴。“素”是未经染色的丝，“朴”是未经雕琢的木。
- 少私寡欲：减少私心，降低欲望。
【译文】
抛弃所谓的圣明和智巧，人民可以获得百倍的利益；抛弃所谓的仁和义，人民就能恢复孝慈的天性；抛弃精巧和功利，盗贼就不会产生。这三句话作为治理原则可能还不够，所以让它们有个总的归属：那就是外在表现纯真，内在保持质朴，减少私心，降低欲望。
第二十章
【原文】
绝学无忧。唯之与阿，相去几何？善之与恶，相去若何？人之所畏，不可不畏。荒兮，其未央哉！众人熙熙，如享太牢，如春登台。我独泊兮，其未兆；沌沌兮，如婴儿之未孩；儽儽(lěi lěi)兮，若无所归。众人皆有余，而我独若遗。我愚人之心也哉！俗人昭昭，我独昏昏。俗人察察，我独闷闷。澹(dàn)兮其若海，飂(liù)兮若无止。众人皆有以，而我独顽且鄙。我独异于人，而贵食母。
【注解】
- 唯之与阿：恭敬的应诺与轻慢的呵斥。
- 太牢：古代祭祀或宴会的最高规格的牺牲。
- 昭昭：精明。 察察：苛察。
- 食母：以“母”（即“道”）为食，指从“道”中汲取精神给养。
【译文】
抛弃智巧之学，便能无忧无虑。恭敬地应诺与大声地呵斥，能相差多少呢？美好与丑恶，又相差多少呢？人们所畏惧的，也不能不畏惧。这种状况多么辽阔无尽，还没有尽头啊！众人都兴高采烈，好像要去参加丰盛的宴席，又像春天里登上高台眺望。只有我淡泊宁静，毫无征兆；混沌不清啊，如同还不会笑的婴儿；疲倦闲散啊，好像无家可归。众人都有富余，唯独我好像被遗弃。我真是愚人的心思啊！世人都那么精明，唯独我好像昏沉糊涂。世人都那么明察，唯独我那么迟钝。平静啊，我像大海一样；飘忽啊，我像无所停留的风。众人都有自己的用处，唯独我既固执又鄙陋。我唯独与人不同的，是重视那养育万物的根本——“道”。
第二十一章
【原文】
孔德之容，惟道是从。道之为物，惟恍惟惚。惚兮恍兮，其中有象；恍兮惚兮，其中有物。窈(yǎo)兮冥兮，其中有精；其精甚真，其中有信。自古及今，其名不去，以阅众甫。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？以此。
【注解】
- 孔德：盛大的德行。
- 恍惚：指“道”的状态模糊不清，难以把握。
- 窈(yǎo)兮冥兮：幽暗深远的样子。
- 众甫：万物的始祖，指“道”。
【译文】
大德的形态，是完全顺从于“道”的。“道”这个东西，只是恍恍惚惚。惚惚恍恍啊，其中却有形象；恍恍惚惚啊，其中却有实物；幽暗深远啊，其中却有精气；这精气无比真实，其中确有信验。从古到今，它的名字永不消失，依据它才能认识万物的初始。我如何知道万物初始的样子呢？就是凭借这个“道”。
第二十二章
【原文】
曲则全，枉则直，洼则盈，敝则新，少则得，多则惑。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。不自见，故明；不自是，故彰；不自伐，故有功；不自矜，故长。夫唯不争，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古之所谓“曲则全”者，岂虚言哉！诚全而归之。
【注解】
- 曲则全，枉则直...：一系列道家核心的辩证法思想。
- 抱一：持守“道”。
- 式：楷模，表率。
【译文】
委曲的反而能保全，弯曲的反而能伸直，低洼的反而能充盈，破旧的反而能更新，少取的反而能获得，多取的反而会迷惑。因此圣人持守“道”作为治理天下的法则。不自我表现，所以能彰显；不自以为是，所以能昭著；不自我夸耀，所以有功劳；不自高自大，所以能长久。正因为不与人争，所以天下没有人能与他相争。古人所说的“委曲求全”这些话，难道是空话吗？实在是包含了万物保全的至理啊！
第二十三章
【原文】
希言自然。故飘风不终朝，骤雨不终日。孰为此者？天地。天地尚不能久，而况于人乎？故从事于道者，道者同于道；德者同于德；失者同于失。同于道者，道亦乐得之；同于德者，德亦乐得之；同于失者，失亦乐得之。信不足焉，有不信焉。
【注解】
- 希言自然：少言寡语是合乎自然的。
- 飘风：狂风。
- 同于道...：人的行为与追求会得到相应的结果。
【译文】
少言寡语是合乎自然的。所以狂风刮不了一个早晨，暴雨下不了一整天。是谁使之如此？是天地。天地的猛烈作为尚且不能持久，何况是人呢？所以，从事于“道”的人，就与“道”合一；追求“德”的人，就与“德”合一；计较“失”的人，就与“失”合一。与“道”合一的人，“道”也乐于接纳他；与“德”合一的人，“德”也乐于接纳他；与“失”合一的人，“失”也乐于接纳他。当诚信不足时，自然就会产生不信任。
第二十四章
【原文】
企者不立，跨者不行。自见者不明，自是者不彰，自伐者无功，自矜者不长。其在道也，曰余食赘行。物或恶之，故有道者不处。
【注解】
- 企：踮起脚跟。
- 跨：迈开大步。
- 自见、自是、自伐、自矜：分别是自我表现、自以为是、自我夸耀、自高自大。
- 余食赘行：剩饭和多余的形体（如肉瘤）。
【译文】
踮起脚跟的人站不稳，迈开大步的人走不远。自我表现的人不会昭著，自以为是的人不会彰显。自我夸耀的人没有功劳，自高自大的人无法长久。这些行为从“道”的观点来看，都像是剩饭和多余的形体，万物都厌恶它。所以有“道”的人不会这样做。
第二十五章
【原文】
有物混成，先天地生。寂兮寥兮，独立而不改，周行而不殆，可以为天下母。吾不知其名，字之曰道，强为之名曰大。大曰逝，逝曰远，远曰反。故道大，天大，地大，人亦大。域中四大，而人居其一焉。人法地，地法天，天法道，道法自然。
**【- 混成：浑然一体而成。
- 寂兮寥兮：寂静、空旷的样子。
- 逝、远、反：“道”运行的三个阶段：运行不息，到达远方，最终又返回本源。
- 人亦大：通行本作“人亦大”，部分版本作“王亦大”。
- 道法自然：“道”遵循的是其自身的、本然的规律。
【译文】
有一个东西浑然一体，在天地形成之前就已存在。它寂静无声，辽阔无形，独立长存而永不改变，循环运行而永不停息，可以作为天地万物的根源。我不知道它的名字，就给它取个字叫“道”，再勉强给它起个名字叫做“大”。“大”意味着运行不息，运行不息意味着到达远方，到达远方意味着返回本源。所以说，道大，天大，地大，人也大。宇宙间有四种“大”的存在，而人是其中之一。人效法地，地效法天，天效法道，而道效法它自身的规律。
第二十六章
【原文】
重为轻根，静为躁君。是以圣人终日行不离辎重。虽有荣观，燕处超然。奈何万乘之主，而以身轻天下？轻则失根，躁则失君。
【注解】
- 重为轻根，静为躁君：厚重是轻率的根基，宁静是躁动的主宰。
- 辎重(zī zhòng)：载有物资的车辆，比喻人立身的根本。
- 荣观：华丽的宫殿或景象。
- 万乘之主：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君主。
【译文】
厚重是轻率的根基，宁静是躁动的主宰。因此，圣人整天行路，也不离开载着行李的车辆。即使有华丽的宫殿可以观赏，也能安然处之，超然物外。为什么拥有万乘兵车的大国君主，却要以轻率的态度治理天下呢？轻率就会失去根基，躁动就会失去主宰。
第二十七章
【原文】
善行无辙迹，善言无瑕谪；善数不用筹策；善闭无关楗而不可开，善结无绳约而不可解。是以圣人常善救人，故无弃人；常善救物，故无弃物。是谓袭明。故善人者，不善人之师；不善人者，善人之资。不贵其师，不爱其资，虽智大迷。是谓要妙。
【注解】
- 瑕谪(xiá zhé)：过失，缺点。
- 关楗(guān jiàn)：门闩。
- 袭明：内藏的智慧，含而不露的光明。
- 资：借鉴、资料。
- 要妙：精微奥妙的道理。
【译文】
善于行走的人，不留痕迹；善于言谈的人，没有瑕疵；善于计算的人，不用筹码。善于关闭的人，不用门闩却无法打开；善于捆绑的人，不用绳索却无法解开。因此，圣人总是善于拯救人，所以没有被抛弃的人；总是善于利用物，所以没有被废弃的物。这叫做内蕴的智慧。所以，善人是不善人的老师，不善人是善人可以借鉴的资料。不尊重自己的老师，不珍惜自己的借鉴资料，即使再聪明也会陷入极大的迷惑。这就是精微奥妙的道理。
第二十八章
【原文】
知其雄，守其雌，为天下溪。为天下溪，常德不离，复归于婴儿。知其白，守其黑，为天下式。为天下式，常德不忒，复归于无极。知其荣，守其辱，为天下谷。为天下谷，常德乃足，复归于朴。朴散则为器，圣人用之，则为官长。故大制不割。
【注解】
- 雄/雌、白/黑、荣/辱：三组对立概念，体现了老子守柔、处下、不争的思想。
- 溪、谷：比喻谦下、包容。
- 朴：未经雕琢的原始木材，比喻纯真本然的状态。
- 大制不割：最完美的制度是浑然一体的，不需要人为地分割。
【译文】
深知什么是雄强，却安守雌柔的地位，甘愿做天下的溪涧。作为天下的溪涧，永恒的德性就不会离失，就能回复到婴儿般纯真的状态。深知什么是光明，却安守暗昧的地位，甘愿做天下的典范。作为天下的典范，永恒的德性就不会有差错，就能回归到无限的境界。深知什么是荣耀，却安守卑辱的地位，甘愿做天下的山谷。作为天下的山谷，永恒的德性才会充足，就能回复到原木般朴素的状态。朴素的“道”分化开来就成为具体的器物，圣人运用它，就能成为百官之长。所以，真正伟大的制度是浑然一体，无需分割的。
第二十九章
【原文】
将欲取天下而为之，吾见其不得已。天下神器，不可为也，不可执也。为者败之，执者失之。是以圣人无为，故无败；无执，故无失。故物或行或随，或嘘或吹，或强或羸，或载或隳(huī)。是以圣人去甚，去奢，去泰。
【注解】
- 神器：神圣的器物，比喻天下有其自身规律，不可强力妄为。
- 嘘/吹：和煦地呼气与急促地吹气，比喻温和与暴烈。
- 隳(huī)：毁坏，坠毁。
- 去甚，去奢，去泰：去除极端的、奢侈的、过分的行为。
【译文】
想要用强力夺取天下并有所作为，我看他是不会得逞的。天下是神圣的器物，不是可以强行作为的，也不是可以强行把持的。强行作为的会失败，强行持有的会失去。因此圣人顺其自然，所以没有失败；不强行把持，所以没有失去。万物总是有的前行，有的后随；有的和煦，有的急吹；有的强壮，有的羸弱；有的安载，有的坠毁。因此，圣人要去除那些极端的、奢侈的、过分的作为。
第三十章
【原文】
以道佐人主者，不以兵强天下。其事好还。师之所处，荆棘生焉。大军之后，必有凶年。善有果而已，不敢以取强。果而勿矜，果而勿伐，果而勿骄，果而不得已，果而勿强。物壮则老，是谓不道，不道早已。
【注解】
- 好还：容易得到报应。
- 果而已：达到目的就停止。
- 不道：不符合“道”的规律。
- 早已：很快就会消亡。
【译文】
用“道”来辅佐君主的人，不会想着用武力在天下逞强，因为武力这种事很容易得到报应。军队所到之处，必然荆棘丛生。大战过后，必定是荒年。善于用兵的人，达到目的就停止，绝不敢借此逞强。达到了目的而不自大，达到了目的而不夸耀，达到了目的而不骄傲，达到了目的却出于不得已，达到了目的而不逞强。事物过于强盛就会走向衰老，这就叫不合于“道”，不合于“道”的很快就会消亡。
第三十一章
【原文】
夫佳兵者，不祥之器，物或恶之，故有道者不处。君子居则贵左，用兵则贵右。兵者不祥之器，非君子之器，不得已而用之，恬淡为上。胜而不美，而美之者，是乐杀人。夫乐杀人者，则不可以得志于天下矣。吉事尚左，凶事尚右。偏将军居左，上将军居右，言以丧礼处之。杀人之众，以悲哀莅之，战胜以丧礼处之。
【注解】
- 佳兵：精良的兵器。
- 贵左/贵右：古代以左为吉位，以右为凶位。
- 恬淡为上：把淡然处之看作上策。
- 丧礼：用办丧事的礼节和心态来对待战争。
【译文】
精良的兵器啊，是不吉祥的东西，人们大都厌恶它，所以有“道”的人不使用它。君子平时以左边为贵，用兵时则以右边为贵。兵器是不吉祥的东西，不是君子的东西，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使用它，最好是淡然处之。胜利了也不要沾沾自喜，如果沾沾自喜，就是以杀人为乐。以杀人为乐的人，绝不可能在天下得志。所以，吉庆的事情以左为上，凶丧的事情以右为上。偏将军站在左边，上将军站在右边，这是说要用丧礼的规格来对待战争。杀了很多人，就应该用悲哀的心情去面对；打了胜仗，也要用丧礼的仪式去处理。
第三十二章
【原文】
道常无名，朴。虽小，天下莫能臣。侯王若能守之，万物将自宾。天地相合，以降甘露，民莫之令而自均。始制有名，名亦既有，夫亦将知止，知止可以不殆。譬道之在天下，犹川谷之于江海。
【注解】
- 朴：未经雕琢的木头，比喻“道”的原始、纯真状态。
- 自宾：自然地归顺。
- 知止：知道适可而止。
- 殆(dài)：危险。
【译文】
“道”永远是没有名字的、质朴的状态。它虽然看似微小，但天下没有谁能使它臣服。侯王如果能持守它，万物都会自然地归顺。天地阴阳之气相合，就会降下甘露，不用人为命令而自然均匀。事物产生后才有了名分，名分一旦确立，就应当知道适可而止。知道适可而止，才不会有危险。“道”存在于天下，就像溪流最终汇入江海一样，是万物最终的归宿。
第三十三章
【原文】
知人者智，自知者明。胜人者有力，自胜者强。知足者富，强行者有志。不失其所者久，死而不亡者寿。
【注解】
- 明：比“智”更高的境界，指向内的觉察。
- 强：真正的强大，指战胜自我。
- 死而不亡：肉体虽死，但其精神和影响长存。
【译文】
能了解别人的是机智，能认识自己的是高明。能战胜别人的是有力量，能战胜自己的是真正的强大。知道满足的人是富有的，坚持力行的人是有志向的。不丧失立身之本的人能够长久，死后精神不灭的人才是真正的长寿。
第三十四章
【原文】
大道泛兮，其可左右。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，功成而不有。衣养万物而不为主，常无欲，可名于小；万物归焉而不为主，可名于大。以其终不自为大，故能成其大。
【注解】
- 泛兮：广泛、流行的样子。
- 不辞：不推辞。
- 衣养：像衣服一样覆盖养育。
- 不自为大：不自以为伟大。
【译文】
大道广泛流行啊，无所不在。万物依赖它生存而它从不推辞，成就了功业而不占为己有。它养育万物而不自居为主人，当它常处于无欲状态时，可称之为“小”；当万物归附而不自居为主人时，可称之为“大”。正因为圣人始终不自以为伟大，所以才能成就真正的伟大。
第三十五章
【原文】
执大象，天下往。往而不害，安平泰。乐与饵，过客止。道之出口，淡乎其无味，视之不足见，听之不足闻，用之不足既。
【注解】
- 大象：伟大的形象，指“道”。
- 安平泰：安宁、平和、太平。
- 既(jì)：穷尽。
【译文】
谁掌握了“道”这个伟大的形象，天下人都会向他归顺。归顺他而不会受到伤害，反而能得到安宁、平和、太平。美妙的音乐和可口的食物，只能使路人暂时停留。而“道”说出来的话，是那样平淡无味啊！看它，看不清；听它，听不见；但它的作用，却是无穷无尽的。
第三十六章
【原文】
将欲歙(xī)之，必固张之；将欲弱之，必固强之；将欲废之，必固兴之；将欲取之，必固与之。是谓微明。柔弱胜刚强。鱼不可脱于渊，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
【注解】
- 歙(xī)：收敛，闭合。
- 微明：不易察觉的、微妙的智慧。
- 国之利器：国家的权柄、法度或优势，不能轻易示人。
【译文】
想要收敛它，必须暂且扩张它；想要削弱它，必须暂且增强它；想要废除它，必须暂且兴举它；想要夺取它，必须暂且给予它。这叫做不易察觉的智慧。柔弱最终能战胜刚强。鱼不能离开深渊，国家的精良武器不能轻易向人炫耀。
第三十七章
【原文】
道常无为而无不为。侯王若能守之，万物将自化。化而欲作，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。无名之朴，夫亦将无欲。不欲以静，天下将自定。
【注解】
- 自化：自我化育，自然发展。
- 无名之朴：指“道”那种没有名称、原始纯真的状态。
- 自定：自然安定。
【译文】
“道”永远是顺其自然的，却又没有什么事是它做不到的。侯王如果能持守它，万物将会自然化育。在化育中如果产生贪欲，我就用“道”那无名的质朴来镇住它。有了无名的质朴，就不会再有贪欲了。没有贪欲而能保持清静，天下将自然安定。
第三十八章
【原文】
上德不德，是以有德；下德不失德，是以无德。上德无为而无以为；下德无为而有以为。上仁为之而无以为；上义为之而有以为。上礼为之而莫之应，则攘臂而扔之。故失道而后德，失德而后仁，失仁而后义，失义而后礼。夫礼者，忠信之薄，而乱之首。前识者，道之华，而愚之始。是以大丈夫处其厚，不居其薄；处其实，不居其华。故去彼取此。
【注解】
- 上德不德：最高的“德”不刻意表现为“德”的形式。
- 无以为/有以为：“无以为”指无心去做，“有以为”指有心去做。
- 前识者：有先见之明的人，此处指卖弄聪明的人。
【译文】
崇高之“德”是不刻意表现为“德”的，所以才真正有“德”；低下之“德”是刻意不失去“德”的名声，所以实际上没有“德”。崇高之“德”顺其自然而无心作为；低下之“德”顺其自然但有心如此。崇高的“仁”有所作为但无心如此；崇高的“义”有所作为且有心如此；崇高的“礼”有所作为而没人响应，于是就伸出胳膊强迫别人遵守。所以，丧失了“道”才有“德”，丧失了“德”才有“仁”，丧失了“仁”才有“义”，丧失了“义”才有“礼”。“礼”这个东西，是忠信浅薄的表现，是祸乱的开端。所谓的“先知”，不过是“道”的浮华，是愚昧的开始。因此，大丈夫立身于浑厚，不立身于浅薄；立身于朴实，不立身于浮华。所以要舍弃后者而选取前者。
第三十九章
【原文】
昔之得一者：天得一以清；地得一以宁；神得一以灵；谷得一以盈；万物得一以生；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。其致之也，谓天无以清，将恐裂；地无以宁，将恐废；神无以灵，将恐歇；谷无以盈，将恐竭；万物无以生，将恐灭；侯王无以正，将恐蹶。故贵以贱为本，高以下为基。是以侯王自称孤、寡、不谷。此非以贱为本耶？非乎？故致誉无誉。不欲琭琭(lù lù)如玉，珞珞(luò luò)如石。
【注解】
- 一：指“道”。
- 蹶(jué)：跌倒，倾覆。
- 孤、寡、不谷：古代王侯的自谦之称。
- 琭琭如玉，珞珞如石：不愿像美玉那样华美珍贵，而愿像石头那样平凡坚实。
【译文】
自古以来凡是得到“一”（道）的：天得到“一”而清明；地得到“一”而安宁；神得到“一”而灵验；河谷得到“一”而充盈；万物得到“一”而生长；侯王得到“一”而成为天下的表率。推而言之，天若不清明恐怕会崩裂；地若不安宁恐怕会倾覆；神若不灵验恐怕会消失；河谷若不充盈恐怕会枯竭；万物若不能生长恐怕会灭绝；侯王若不能成为表率恐怕会倾覆。所以，尊贵必须以卑贱为根本，高位必须以低下为基础。因此侯王们自称为“孤”、“寡”、“不谷”，这不就是以卑贱为根本吗？不是吗？所以，最高的荣誉就是没有荣誉。因此，不愿像美玉那样华美珍贵，而愿像石头那样平凡坚实。
第四十章
【原文】
反者道之动，弱者道之用。天下万物生于有，有生于无。
【注解】
- 反：循环往复，向对立面转化。
- 弱：柔弱，谦下。
- 有生于无：此句为老子宇宙生成论的核心。可见的“有”产生于不可见的“无”（道）。
【译文】
循环往复，是“道”运动的规律；柔弱谦下，是“道”发生作用的方式。天下的万物都产生于可见的“有”，而“有”又产生于不可见的“无”。
第四十一章
【原文】
上士闻道，勤而行之；中士闻道，若存若亡；下士闻道，大笑之。不笑不足以为道。故建言有之：明道若昧，进道若退，夷道若颣(lèi)。上德若谷，大白若辱，广德若不足，建德若偷，质真若渝。大方无隅，大器晚成，大音希声，大象无形。道隐无名。夫唯道，善贷且成。
【注解】
- 夷道若颣(lèi)：平坦的大道，反而像是崎岖不平的。
- 大器晚成：最伟大的器物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完成。
- 善贷且成：善于赋予万物生机并使它们完成。
【译文】
上等之士听了“道”，会努力去实践；中等之士听了“道”，半信半疑；下等之士听了“道”，哈哈大笑。不被嘲笑，就不配称之为“道”。所以古人立言说：光明的“道”看似暗昧，前进的“道”看似后退，平坦的“道”看似崎岖。崇高的“德”像空虚的山谷，最洁白的东西看似有污点，广大的“德”看似有不足，刚健的“德”看似懈怠，纯真的本质看似会变化。最方正的东西没有棱角，最伟大的器物最后才完成，最洪亮的音响听来无声，最宏伟的形象没有形状。“道”隐微而无名，只有“道”，善于赋予万物生机并使它们完成。
第四十二章
【原文】
道生一，一生二，二生三，三生万物。万物负阴而抱阳，冲气以为和。人之所恶，唯孤、寡、不谷，而王公以为称。故物或损之而益，或益之而损。人之所教，我亦教之。强梁者不得其死，吾将以为教父。
【注解】
- 道生一...：老子著名的宇宙生成论。一（元气）、二（阴阳）、三（冲和之气）。
- 冲气以为和：阴阳二气交融达到和谐。
- 教父：施教的根本原则。
【译文】
道衍生出混沌的元气，元气分化出阴阳二气，阴阳二气交合产生冲和之气，由此衍生出万物。万物都背负着阴而怀抱着阳，通过阴阳二气的交融达到和谐。人们最厌恶的，就是“孤”、“寡”、“不谷”这些称谓，而王公却用它们来称呼自己。所以事物有时受损反而得益，有时得益反而受损。别人所教导的，我也用来教导别人。所以说“强横霸道的人不得好死”，我将把这句话当作教导的纲领。
第四十三章
【原文】
天下之至柔，驰骋天下之至坚。无有入无间，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。不言之教，无为之益，天下希及之。
【注解】
- 至柔：最柔弱的东西，如水。
- 无有：虚无。
- 无间：没有间隙的地方。
【译文】
天下最柔弱的东西，却能在最坚硬的东西中穿行无阻。它从“无”中产生，进入没有间隙的地方。我因此认识到“无为”的好处。不用言语的教化，顺其自然的益处，天下很少有什么能比得上啊！
第四十四章
【原文】
名与身孰亲？身与货孰多？得与亡孰病？是故甚爱必大费，多藏必厚亡。知足不辱，知止不殆，可以长久。
【注解】
- 病：祸害，毛病。
- 甚爱必大费：过分地爱惜名利，必定有巨大的耗费。
- 知足不辱，知止不殆：懂得满足就不会遭受屈辱，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遇到危险。
【译文】
声名和生命哪个更亲切？生命和财富哪个更重要？得到和失去哪个更有害？所以说，过分地爱惜名利必定有巨大的耗费，过分地聚敛财富必定有惨重的损失。懂得满足就不会遭受屈辱，懂得适可而止就不会遇到危险，这样才可以长久。
第四十五章
【原文】
大成若缺，其用不弊。大盈若冲，其用不穷。大直若屈，大巧若拙，大辩若讷。静胜躁，寒胜热。清静为天下正。
【注解】
- 大成若缺...：一系列辩证思想，最完美的状态往往表现出不完美的样子。
- 冲：虚空。
- 讷(nè)：言语迟钝。
- 正：法则，标准。
【译文】
最完美的东西，好像有缺陷，但它的作用永不衰竭；最充盈的东西，好像是空的，但它的作用无穷无尽。最正直的东西，好像是弯曲的；最灵巧的东西，好像是笨拙的；最善辩的口才，好像是迟钝的。清静能战胜躁动，寒冷能战胜炎热。清静无为，可以成为天下的治理法则。
第四十六章
【原文】
天下有道，却走马以粪。天下无道，戎马生于郊。祸莫大于不知足；咎莫大于欲得。故知足之足，常足矣。
【注解】
- 却走马以粪：退回战马，让它在田间拉粪耕作。形容天下太平。
- 戎马生于郊：战马在城郊产下马驹，形容战事频繁。
- 知足之足，常足矣：知道满足的这种满足感，才是永恒的满足。
【译文】
天下太平的时候，退回战马用来耕田。天下混乱的时候，战马在城郊产下马驹。没有比不知满足更大的灾祸，没有比贪得无厌更大的过错。所以，知道满足的这种满足感，才是永恒的满足。
第四十七章
【原文】
不出户，知天下；不窥牖，见天道。其出弥远，其知弥少。是以圣人不行而知，不见而明，不为而成。
【注解】
- 牖(yǒu)：窗户。
- 弥(mí)：越，更加。
- 不行而知：圣人通过对内在“道”的把握，可以推知万物的规律。
【译文】
不出屋门，就能推知天下的道理；不望窗外，就能认识自然的规律。向外跑得越远，知道得反而越少。所以圣人不必亲身经历便能知晓，不必亲眼看见便能明白，不必亲身去做便能成功。
第四十八章
【原文】
为学日益，为道日损。损之又损，以至于无为。无为而无不为。取天下常以无事，及其有事，不足以取天下。
【注解】
- 日益：知识、欲望等一天天增加。
- 日损：欲望、机心等一天天减少。
- 无为而无不为：达到“无为”的境界后，顺应自然，反而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。
- 无事/有事：“无事”指清静无为；“有事”指多事扰民。
【译文】
追求学问的人，知识一天比一天增加；追求“道”的人，欲望一天比一天减少。减少了又减少，以至于达到“无为”的境界。虽然无为，却没有什么事是办不到的。治理天下要常以“无事”为原则，如果经常多事扰民，就不配治理天下了。
第四十九章
【原文】
圣人常无心，以百姓心为心。善者，吾善之；不善者，吾亦善之，德善。信者，吾信之；不信者，吾亦信之，德信。圣人在天下，歙歙(xī xī)焉，为天下浑其心。百姓皆注其耳目，圣人皆孩之。
【注解】
- 常无心：没有固定的主观成见。
- 德善/德信：得到善/得到信。
- 歙歙(xī xī)：收敛、和光同尘的样子。
- 孩之：使他们像孩童一样纯真。
【译文】
圣人没有固定的主观意见，而是以百姓的意见作为自己的意见。对于善良的人，我以善良待他；对于不善良的人，我也以善良待他，这样就都能得到善了。对于守信的人，我信任他；对于不守信的人，我也信任他，这样就都能得到信了。圣人活在世上，收敛自己的心神，使天下人的心灵都归于浑朴。百姓们都专注于自己的视听，而圣人使他们都像孩童一样纯真。
第五十章
【原文】
出生入死。生之徒，十有三；死之徒，十有三；人之生，动之于死地，亦十有三。夫何故？以其生生之厚。盖闻善摄生者，陆行不遇兕(sì)虎，入军不被甲兵。兕无所投其角，虎无所用其爪，兵无所容其刃。夫何故？以其无死地。
【注解】
- 十有三：十分之三。
- 生生之厚：过分地奉养生命，反而损害生命。
- 善摄生者：善于掌握生命规律的人。
- 无死地：身上没有可以被伤害的弱点。
【译文】
人从出生到死亡。属于长寿的人，占十分之三；属于短命的人，也占十分之三；而本来可以活得长久，却因为自己折腾而走向死亡的，也占十分之三。这是什么缘故呢？因为他们太注重奉养自己，反而损害了生命。据说善于掌握生命规律的人，在陆地行走不会遇到犀牛和老虎，在军队中不会被兵器伤害。犀牛用不上它的角，老虎用不上它的爪，兵器用不上它的刃。这又是什么缘故呢？因为他身上没有可以被伤害的“死地”。
第五十一章
【原文】
道生之，德畜之，物形之，势成之。是以万物莫不尊道而贵德。道之尊，德之贵，夫莫之命而常自然。故道生之，德畜之，长之育之，亭之毒之，养之覆之。生而不有，为而不恃，长而不宰。是谓玄德。
【注解】
- 德畜之：“德”养育万物。
- 亭之毒之：亭，使之安定；毒(dú)，使之成熟、厚实。
- 玄德：幽深微妙的“德”。
【译文】
“道”生成万物，“德”养育万物，万物呈现各种形态，环境使它们得以成长。因此万物没有不尊重“道”而珍视“德”的。“道”的尊贵和“德”的珍贵，并非有谁命令，而是永远如此自然。所以，“道”生成了它们，“德”养育了它们；使它们成长，使它们发育，使它们安定，使它们成熟，抚养它们，保护它们。生成了万物而不占为己有，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其能，使万物成长而不去主宰它们。这就叫做幽深的“德”。
第五十二章
【原文】
天下有始，以为天下母。既得其母，以知其子；既知其子，复守其母，没身不殆。塞其兑，闭其门，终身不勤。开其兑，济其事，终身不救。见小曰明，守柔曰强。用其光，复归其明，无遗身殃，是谓袭常。
【注解】
- 母/子：“母”指“道”，“子”指万物。
- 兑(duì)：孔窍，指人的眼耳口鼻等感官。
- 勤：烦劳。
- 袭常：承袭永恒的规律。
【译文】
天下万物有一个开始，这个开始可以看作是天下万物的根源（母）。既然得到了万物的根源，就能认识万物这些子女；既然认识了万物，又能回过头来持守那万物的根源，那么终身都不会有危险。堵塞住欲望的孔窍，关闭住欲望的门径，终身都不会有烦劳。倘若打开欲望的孔窍，去追逐俗事，那终身都无法救治了。能察见到细微的叫做“明”，能持守柔弱的叫做“强”。运用外在的光亮，返照内在的明朗，不给自身招来灾殃，这叫做承袭永恒的规律。
第五十三章
【原文】
使我介然有知，行于大道，惟施是畏。大道甚夷，而人好径。朝甚除，田甚芜，仓甚虚；服文采，带利剑，厌饮食，财货有余，是谓盗夸。非道也哉！
【注解】
- 介然：微小、一点点的样子。
- 施(yí)：通“迤”，邪僻，歪斜。
- 夷(yí)：平坦。
- 盗夸：强盗的夸耀。
【译文】
假如我稍微有些知识，行走在大道上，唯一害怕的就是走上邪路。大道本是非常平坦的，但人们偏偏喜欢走小路。朝廷非常整洁，田地却非常荒芜，仓库非常空虚；统治者却穿着华丽的衣服，佩带着锋利的宝剑，吃腻了精美的食物，拥有过剩的财富。这叫做强盗的夸耀，完全不合于“道”啊！
第五十四章
【原文】
善建者不拔，善抱者不脱，子孙以祭祀不辍。修之于身，其德乃真；修之于家，其德乃余；修之于乡，其德乃长；修之于邦，其德乃丰；修之于天下，其德乃普。故以身观身，以家观家，以乡观乡，以邦观邦，以天下观天下。吾何以知天下然哉？以此。
【注解】
- 不拔/不脱：根基牢固不可拔除/紧密结合不会脱落。
- 修之于身：用“道”来修养自身。
- 以此：就是通过这个由己及人，由近及远的观察方法。
【译文】
善于建立的，根基牢固不可拔除；善于抱持的，紧密结合不会脱落。子子孙孙因此能祭祀不绝。用“道”来修养自身，他的“德”就会是真实的；用“道”来修养家庭，他的“德”就会是有余的；用“道”来修养乡里，他的“德”就会是长久的；用“道”来修养邦国，他的“德”就会是丰厚的；用“道”来修养天下，他的“德”就会是普遍的。通过自身的修养来观察别的人，通过自家的情况来观察别的家，通过本乡的情况来观察别的乡，通过本邦的情况来观察别的邦，通过天下之理来观察整个天下。我怎么知道天下的情况是这样的呢？就是通过这个方法。
第五十五章
【原文】
含德之厚，比于赤子。毒虫不螫(shì)，猛兽不据，攫(jué)鸟不搏。骨弱筋柔而握固。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，精之至也。终日号而不嗄(shà)，和之至也。知和曰常，知常曰明。益生曰祥，心使气曰强。物壮则老，谓之不道，不道早已。
【注解】
- 赤子：婴儿。
- 全作：“全”通“朘(zuī)”，指婴儿的生殖器自然勃起。
- 嗄(shà)：声音沙哑。
- 祥：不祥，灾殃。
【译文】
蕴含“德”深厚的人，好比是初生的婴儿。毒虫不蜇他，猛兽不伤害他，凶猛的鸟不抓他。筋骨柔弱但拳头却握得很紧。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之事，但生殖器却能勃起，这是精气充沛的极致。整天啼哭但嗓子却不沙哑，这是和气充沛的极致。懂得和谐叫做永恒，懂得永恒叫做明智。纵欲求生叫做灾殃，心神役使精气叫做逞强。事物过于强壮就会走向衰老，这叫不合于“道”，不合于“道”的很快就会消亡。
第五十六章
【原文】
知者不言，言者不知。塞其兑，闭其门，挫其锐，解其纷，和其光，同其尘，是谓玄同。故不可得而亲，不可得而疏；不可得而利，不可得而害；不可得而贵，不可得而贱。故为天下贵。
【注解】
- 知者不言，言者不知：真正有智慧的人不多言，夸夸其谈的人没有真知。
- 玄同：与“道”玄妙地认同。
【译文】
真正有智慧的人不多言，夸夸其谈的人没有真知。堵塞住欲望的孔窍，关闭住欲望的门径；挫去自己的锋芒，解开世事的纷扰；收敛自己的光芒，混同于世俗的尘埃，这就叫做与“道”玄妙的认同。达到这种境界，就不能通过亲近来结交他，也不能通过疏远来离间他；不能通过利益来引诱他，也不能通过损害来伤害他；不能通过尊崇来抬高他，也不能通过贬低来轻贱他。所以他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。
第五十七章
【原文】
以正治国，以奇用兵，以无事取天下。吾何以知其然哉？以此：天下多忌讳，而民弥贫；人多利器，国家滋昏；人多伎巧，奇物滋起；法令滋彰，盗贼多有。故圣人云：我无为，而民自化；我好静，而民自正；我无事，而民自富；我无欲，而民自朴。
【注解】
- 以正治国，以奇用兵：用正道来治理国家，用奇策来指挥作战。
- 无事：清静无为，不搅扰。
- 忌讳：禁令。
【译文】
用正道来治理邦国，用奇策来指挥用兵，用顺其自然的“无事”态度来治理天下。我怎么知道是这样的呢？就是这样：天下的禁忌越多，人民就越贫穷；人民的利器越多，国家就越昏乱；人们的智巧越多，邪门歪道就越是兴起；法令越是彰显，盗贼就越多。因此圣人说：“我无为，人民就自我化育；我好静，人民就自我归正；我无事，人民就自我富足；我无欲，人民就自我淳朴。”
第五十八章
【原文】
其政闷闷，其民淳淳；其政察察，其民缺缺。祸兮福之所倚，福兮祸之所伏。孰知其极？其无正也。正复为奇，善复为妖。人之迷，其日固久。是以圣人方而不割，廉而不刿(guì)，直而不肆，光而不耀。
【注解】
- 闷闷：宽厚、浑朴。
- 察察：严苛、苛察。
- 刿(guì)：割伤。
- 肆(sì)：放肆。
【译文】
政治宽厚，人民就淳朴；政治严苛，人民就狡黠。灾祸啊，幸福依傍在它的身旁；幸福啊，灾祸潜伏在它的其中。谁知道它们转化的终极呢？它们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状态。正的可以转变为奇的，善的可以转变为妖的。人们的迷惑，由来已经很久了。因此圣人，方正而不生硬，锐利而不伤人，直率而不放肆，光明而不炫耀。
第五十九章
【原文】
治人事天，莫若啬。夫唯啬，是谓早服；早服谓之重积德；重积德则无不克；无不克则莫知其极；莫知其极，可以有国；有国之母，可以长久。是谓深根固柢(dǐ)，长生久视之道。
【注解】
- 事天：顺应自然规律。
- 啬(sè)：爱惜、节俭，此处指爱惜精神。
- 早服：早早地顺服于“道”。
- 有国之母：掌握了治国的根本（道）。
【译文】
治理人民、侍奉上天，没有比“吝啬”精神更好的了。所谓“吝啬”，就是要早早地顺服于“道”，早早顺服就是不断地积蓄“德”。不断地积蓄“德”，就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。没有什么不能克服，那他的力量就没有极限。力量没有极限，就可以保有国家。掌握了保有国家的根本（道），就可以长久。这就是根扎得深、蒂结得牢，获得长久生命和视野的道理。
第六十章
【原文】
治大国，若烹小鲜。以道莅天下，其鬼不神；非其鬼不神，其神不伤人；非其神不伤人，圣人亦不伤人。夫两不相伤，故德交归焉。
【注解】
- 烹小鲜：煎小鱼，比喻治理国家要保持稳定，不可多加搅扰。
- 莅(lì)：临，治理。
- 其鬼不神：鬼怪不显现其灵异。
- 德交归焉：福祉就都汇集到（人民）那里去了。
【译文】
治理大国就像煎小鱼一样（不能常翻动）。用“道”来治理天下，鬼怪就不显现灵异了。不是鬼怪不灵异，而是它的灵异伤不了人；不但它的灵异伤不了人，圣人本身也不会伤害人民。鬼神和圣人两者互不伤害，所以福祉就都汇集到人民那里去了。
第六十一章
【原文】
大国者下流，天下之交，天下之牝。牝常以静胜牡，以静为下。故大国以下小国，则取小国；小国以下大国，则取大国。故或下以取，或下而取。大国不过欲兼畜人，小国不过欲入事人。夫两者各得所欲，大者宜为下。
【注解】
- 下流：江河的下游，比喻谦下、包容的位置。
- 牝(pìn)：雌性。
- 取：“取小国”指获得小国的归附，“取大国”指被大国所容纳。
【译文】
大国要像江河的下游，是天下万邦交汇的地方，是天下雌柔的位置。雌柔的一方常常凭借宁静战胜雄强的一方，以宁静的态度来表示谦下。所以大国对小国谦下，就能得到小国的归附；小国对大国谦下，就能被大国所容纳。所以，有的是通过谦下获得归附，有的是因为谦下而被容纳。大国的愿望不过是兼容并蓄、畜养人民，小国的愿望不过是融入其中、侍奉大国。要使双方都满足愿望，大国尤其应该保持谦下的姿态。
第六十二章
【原文】
道者，万物之奥。善人之宝，不善人之所保。美言可以市尊，美行可以加人。人之不善，何弃之有？故立天子，置三公，虽有拱璧以先驷马，不如坐进此道。古之所以贵此道者何？不曰：求以得，有罪以免耶？故为天下贵。
【注解】
- 奥(ào)：深藏之处，引申为主宰、庇护所。
- 市尊：换取尊重。
- 坐进此道：安坐着敬献“道”的真理。
【译文】
“道”，是万物的庇护所。是善人的法宝，也是不善之人赖以保全的根本。美好的言辞可以换来尊重，高尚的行为可以凌驾于人。一个人即使不善，又有什么理由抛弃他呢？所以，在拥立天子、设置三公的典礼上，即使献上珍贵的玉璧和豪华的马车，也不如安坐着敬献这个“道”。古人为什么如此珍视“道”呢？不就是因为它“有求必应，有罪可免”吗？所以它被天下人所珍视。
第六十三章
【原文】
为无为，事无事，味无味。大小多少，报怨以德。图难于其易，为大于其细。天下难事，必作于易；天下大事，必作于细。是以圣人终不为大，故能成其大。夫轻诺必寡信，多易必多难。是以圣人犹难之，故终无难矣。
【注解】
- 报怨以德：用“德”来回报怨恨。
- 犹难之：总是把事情看得困难一些，谨慎对待。
【译文】
以“无为”的方式去作为，以“无事”的方式去处事，以“无味”的方式去体味。处理大小多少的事情，要用“德”来回报怨恨。解决困难要从容易处着手，成就大事要从细微处做起。天下的难事，都是从容易发展而来的；天下的大事，都是从细微积累而成的。所以圣人始终不自以为大，才能成就他的伟大。轻易许诺的人必然缺少信用，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必然会遭遇很多困难。因此圣人总是把事情看得困难一些，所以最终反而没有困难了。
第六十四章
【原文】
其安易持，其未兆易谋；其脆易泮，其微易散。为之于未有，治之于未乱。合抱之木，生于毫末；九层之台，起于累土；千里之行，始于足下。为者败之，执者失之。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，无执故无失。民之从事，常于几成而败之。慎终如始，则无败事。是以圣人欲不欲，不贵难得之货；学不学，复众人之所过。以辅万物之自然，而不敢为。
【注解】
- 泮(pàn)：分解，融化。
- 慎终如始：到最后还能像开始时一样谨慎。
- 欲不欲，学不学：追求众人所不追求的，学习众人所不学习的。
【译文】
局面安定时，容易维持；征兆未现时，容易图谋；事物脆弱时，容易分解；事物微小时，容易消散。要在事情尚未发生时就处理好，要在祸乱没有形成时就治理好。合抱的大树，是从小小的萌芽长起来的；九层的高台，是从一筐筐的泥土堆起来的；千里的远行，是从脚下一步步开始的。强行作为的人会失败，强行把持的人会失去。所以圣人顺其自然，故没有失败；不强行把持，故没有失去。人们做事，常常在快要成功的时候失败。如果到最后还能像开始时一样谨慎，就不会有失败的事了。因此，圣人追求众人所不追求的，不看重稀有的货物；学习众人所不学习的，来补救众人的过错。他能够辅助万物自然发展，而不敢任意妄为。
第六十五章
【原文】
古之善为道者，非以明民，将以愚之。民之难治，以其智多。故以智治国，国之贼；不以智治国，国之福。知此两者亦稽式。常知稽式，是谓玄德。玄德深矣，远矣，与物反矣，然后乃至大顺。
【注解】
- 明民：使人民变得聪明、有心机。
- 愚之：使人民变得淳朴、无机心。“愚”并非愚蠢。
- 稽式(jī shì)：法则，典范。
- 与物反：与一般事物的发展方向相反。
【译文】
古代善于行“道”的人，不是要让人民变得聪明，而是要让他们变得淳朴。人民之所以难以治理，就是因为他们心机太多。所以用智巧治理国家，是国家的祸害；不用智巧治理国家，是国家的福祉。永远懂得这两者的分野，就是一种法则。永远懂得这个法则，就叫做“玄德”。“玄德”多么深奥啊，多么长远啊，它与一般事物的发展方向相反，最后却能达到最大的顺畅。
第六十六章
【原文】
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，以其善下之，故能为百谷王。是以圣人欲上民，必以言下之；欲先民，必以身后之。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，处前而民不害。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。以其不争，故天下莫能与之争。
【注解】
- 善下之：善于处在低下的位置。
- 以言下之：用言辞对他们表示谦下。
- 乐推而不厌：乐于推戴他而不厌烦。
【译文】
江海之所以能成为千百条河谷的王者，是因为它善于处在低下的位置，所以才能成为百谷之王。因此，圣人要想在人民之上，必须先用言辞对他们表示谦下；要想在人民之前，必须先把自身放在他们之后。所以，圣人虽然身居高位，人民却不感到压迫；他虽然身处人前，人民却不感到妨害。因此天下人都乐于推戴他而不厌烦。因为他不与人争，所以天下没有人能与他相争。
第六十七章
【原文】
天下皆谓我道大，似不肖。夫唯大，故似不肖。若肖，久矣其细也夫！我有三宝，持而保之。一曰慈，二曰俭，三曰不敢为天下先。慈故能勇；俭故能广；不敢为天下先，故能成器长。今舍慈且勇，舍俭且广，舍后且先，死矣。夫慈，以战则胜，以守则固。天将救之，以慈卫之。
【注解】
- 不肖：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。
- 三宝：慈、俭、不敢为天下先。
- 器长：万物的首长。
【译文】
天下人都说我的“道”很博大，但似乎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。正因为它博大，所以才不像任何具体的东西。如果它像某种具体的东西，那它早就变得渺小了！我常有三件法宝，持有并珍爱它：第一件叫慈爱，第二件叫俭啬，第三件叫不敢居于天下之先。因为慈爱，所以能勇武；因为俭啬，所以能广大；因为不敢居于天下之先，所以能成为万物的首长。现在抛弃了慈爱却追求勇武，抛弃了俭啬却追求广大，抛弃了退后却追求争先，那一定会自取灭亡。慈爱，用来作战就能胜利，用来防守就能坚固。上天要拯救谁，就会用慈爱来保卫他。
第六十八章
【原文】
善为士者，不武；善战者，不怒；善胜敌者，不与；善用人者，为之下。是谓不争之德，是谓用人之力，是谓配天古之极。
【注解】
- 不武：不逞勇武。
- 不与：不与敌人正面硬拼。
- 配天：配合天道。
【译文】
善于做将帅的人，不逞勇武；善于作战的人，不轻易发怒；善于战胜敌人的人，不与敌人正面冲突；善于用人的人，甘居人下。这叫做不争的品德，这叫做善用别人的力量，这叫做配合天道，是自古以来的最高准则。
第六十九章
【原文】
用兵有言：“吾不敢为主，而为客；不敢进寸，而退尺。”是谓行(háng)无行(háng)，攘(rǎng)无臂，扔无敌，执无兵。祸莫大于轻敌，轻敌几丧吾宝。故抗兵相加，哀者胜矣。
【注解】
- 主/客：主动进攻为“主”，被动防御为“客”。
- 行无行：没有阵势的行军。
- 哀者：怀有悲悯之心的一方。
【译文】
用兵的人有句话说：“我不敢主动进攻，而宁愿被动防守；不敢前进一寸，而宁愿后退一尺。”这就叫：没有阵势的行军，没有臂膀的挥舞，没有可以对抗的敌人，没有兵器的执持。最大的祸患莫过于轻视敌人，轻视敌人就快要丧失我的法宝（慈、俭、不敢为天下先）了。所以，当两军实力相当时，怀有慈悲之心的一方会取得胜利。
第七十章
【原文】
吾言甚易知，甚易行。天下莫能知，莫能行。言有宗，事有君。夫唯无知，是以不我知。知我者希，则我者贵。是以圣人被(pī)褐而怀玉。
【注解】
- 言有宗，事有君：言论有它的宗旨，行事有它的根据。
- 则我者贵：效法我的人就显得珍贵。
- 被(pī)褐怀玉：外穿粗布衣，内怀真美玉。比喻外表平凡而内有真才。
【译文】
我的话很容易理解，也很容易实行。但是天下却没有人能理解，没有人能实行。言论有它的宗旨，行事有它的根据。正因为人们不了解这个，所以才不了解我。了解我的人很少，那么效法我的人就显得珍贵了。因此圣人外表穿着粗布衣服，怀里却揣着美玉。
第七十一章
【原文】
知不知，上；不知知，病。夫唯病病，是以不病。圣人不病，以其病病，是以不病。
【注解】
- 知不知，上：知道自己有所不知，这是最高明的。
- 不知知，病：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，这是毛病。
- 病病：把“病”当作“病”来对待。
【译文】
知道自己有所不知，这是最高明的。不知道却自以为知道，这是毛病。只有把“病”当作“病”来对待，才能不犯毛病。圣人之所以没有毛病，就是因为他把这种毛病当作毛病来看待，所以才没有毛病。
第七十二章
【原文】
民不畏威，则大威至。无狎(xiá)其所居，无厌其所生。夫唯不厌，是以不厌。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(xiàn)，自爱不自贵。故去彼取此。
【注解】
- 狎(xiá)：轻慢，挤压。
- 厌：压榨，使人厌烦。
- 自见(xiàn)：自我表现。
- 去彼取此：舍弃自我表现和自显高贵，选取自知和自爱。
【译文】
当人民不再畏惧统治者的威压时，那么真正大的祸乱就要到来了。不要挤压人民的生存空间，不要压榨人民的生计。正因为不去压榨，所以才不会被人民厌弃。因此，圣人有自知之明但不自我表现，懂得自爱但不自显高贵。所以要舍弃后者而选取前者。
第七十三章
【原文】
勇于敢则杀，勇于不敢则活。此两者，或利或害。天之所恶(wù)，孰知其故？是以圣人犹难之。天之道，不争而善胜，不言而善应，不召而自来，繟(chǎn)然而善谋。天网恢恢，疏而不失。
【注解】
- 勇于敢/勇于不敢：指逞强好斗和谦退守弱两种态度。
- 繟(chǎn)然：坦然、舒缓的样子。
- 天网恢恢，疏而不失：天道之网广阔无边，看着稀疏，却一样也不会漏掉。
【译文】
勇于表现果敢的人容易被杀，勇于表现怯懦的人反而能存活。这两者，有时有利，有时有害。上天所厌恶的，谁知道是什么缘故呢？因此连圣人也觉得难以解说。自然的规律是：不争斗却善于取胜，不言语却善于回应，不召唤却自动到来，坦然而善于谋划。天道之网，广阔无边，看着稀疏，却一样也不会漏掉。
第七十四章
【原文】
民不畏死，奈何以死惧之？若使民常畏死，而为奇者，吾得执而杀之，孰敢？常有司杀者杀。夫代司杀者杀，是谓代大匠斫(zhuó)。夫代大匠斫者，希有不伤其手矣。
【注解】
- 司杀者：掌管刑罚的官吏，比喻自然规律。
- 大匠：高明的木匠。
- 斫(zhuó)：砍、削。
【译文】
如果人民一直都不怕死，怎么能用死来吓唬他们呢？假使人民一直都怕死，而有人为非作歹，我把他抓来杀掉，那谁还敢呢？（但问题是）永远有专门掌管死亡的力量（天道）在执行。代替掌管死亡的力量去杀人，就好像代替高明的木匠去砍木头。代替高明的木匠砍木头的人，很少有不伤到自己手的。
第七十五章
【原文】
民之饥，以其上食税之多，是以饥。民之难治，以其上之有为，是以难治。民之轻死，以其求生之厚，是以轻死。夫唯无以生为者，是贤于贵生。
【注解】
- 有为：有所作为，横加干涉。
- 求生之厚：统治者奉养自己太过丰厚。
- 无以生为者：不刻意追求生命享受的人。
【译文】
人民之所以饥饿，是因为他们的统治者吞吃赋税太多，所以才饥饿。人民之所以不好治理，是因为他们的统治者总是有所作为（横加干涉），所以才不好治理。人民之所以不畏惧死亡，是因为他们的统治者奉养自己太过丰厚，所以人民才不畏惧死亡。只有那些不刻意追求生命享受的人，比那些过分看重自己生命的人更高明。
第七十六章
【原文】
人之生也柔弱，其死也坚强。草木之生也柔脆，其死也枯槁。故坚强者死之徒，柔弱者生之徒。是以兵强则灭，木强则折。强大处下，柔弱处上。
【注解】
- 死之徒/生之徒：属于死亡的一类/属于生存的一类。
- 强大处下，柔弱处上：强大的反而处于不利的下方，柔弱的反而处于有利的上方。
【译文】
人活着的时候身体是柔软的，死后就变得僵硬了。草木活着的时候是柔嫩脆弱的，死后就变得干枯了。所以说：坚强的东西属于死亡的一类，柔弱的东西属于生存的一类。因此，军队强大了反而会被消灭，树木强大了就会被折断。强大的反而处于下方，柔弱的反而处于上方。
第七十七章
【原文】
天之道，其犹张弓与？高者抑之，下者举之；有余者损之，不足者补之。天之道，损有余而补不足。人之道，则不然，损不足以奉有余。孰能有余以奉天下，唯有道者。是以圣人为而不恃，功成而不处，其不欲见(xiàn)贤。
【注解】
- 天之道：自然的规律。
- 人之道：人世间的法则。
- 见(xiàn)贤：显露自己的贤能。
【译文】
自然的规律，不就像拉弓射箭一样吗？瞄高了就压低一点，瞄低了就抬高一点；拉过头了就放松一点，拉不够的就补充一点。所以，自然的规律是减损有余的来补充不足的。而人世间的法则却不是这样，是减损不足的去供给有余的。谁能把有余的拿出来奉献给天下呢？只有有“道”的人吧！因此，圣人有所作为而不自恃其能，功成业就而不居功，他就是这样不愿显露自己的贤能。
第七十八章
【原文】
天下莫柔弱于水，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，以其无以易之。弱之胜强，柔之胜刚，天下莫不知，莫能行。是以圣人云：受国之垢，是谓社稷主；受国不祥，是为天下王。正言若反。
【注解】
- 无以易之：没有什么可以替代它（的柔弱）。
- 受国之垢：承担整个国家的屈辱。
- 正言若反：正确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反话。
【译文】
天下万物中没有比水更柔弱的了，但攻击坚强的东西，没有什么能胜过它，这是因为它柔弱到没有什么可以替代。弱能胜强，柔能克刚，天下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，但却没有人能实行。所以圣人说：“能承担整个国家的屈辱，才配做国家的君主；能承受整个国家的不幸，才配做天下的君王。”正确的话听起来好像是反话。
第七十九章
【原文】
和大怨，必有余怨，安可以为善？是以圣人执左契，而不责于人。有德司契，无德司彻。天道无亲，常与善人。
【注解】
- 左契：古代契约分为左右两半，债权人执左契。圣人执左契而不责于人，比喻宽厚待人。
- 司契/司彻：“司契”指掌管契约，象征宽容；“司彻”指掌管税收，象征苛刻。
- 天道无亲，常与善人：天道没有偏私，但其运行结果总是对善良的人有利。
【译文】
调解深重的怨恨，必然还会有残余的怨恨，这怎么能算是最好的办法呢？因此，圣人拿着借贷契约的左半边（像债主一样），却不去逼迫别人偿还。所以，有“德”的人就像掌管契约一样给人宽容，没有“德”的人就像掌管税收一样对人苛刻。天道对谁都没有偏爱，永远与善良的人同在。
第八十章
【原文】
小国寡民。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；使民重死而不远徙。虽有舟舆，无所乘之；虽有甲兵，无所陈之。使民复结绳而用之。甘其食，美其服，安其居，乐其俗。邻国相望，鸡犬之声相闻，民至老死不相往来。
【注解】
- 什伯之器：指各种复杂的器具。
- 重死：看重生命。
- 结绳：上古记事的方式。 本章描绘了一个顺应自然、无知无欲的理想社会图景。
【译文】
国家很小，人口稀少。即使有各种各样的器具也不去使用；使人民看重生命而不轻易远徙他乡。虽然有车船，却没有地方乘坐；虽然有盔甲兵器，却没有机会陈列。使人民回复到结绳记事的时代。他们吃得香甜，穿得漂亮，安于他们的居所，乐于他们的风俗。邻国之间可以互相望见，鸡鸣狗叫的声音可以互相听到，但人民直到老死，也互不往来。
第八十一章
【原文】
信言不美，美言不信。善者不辩，辩者不善。知者不博，博者不知。圣人不积，既以为人己愈有，既以与人己愈多。天之道，利而不害；圣人之道，为而不争。
【注解】
- 信言：真实的话。
- 善者不辩：善良的人不巧辩。
- 不积：不积攒财富。
- 为而不争：有所作为，但是不与人争夺。
【译文】
真实的话不华美，华美的话不真实。善良的人不巧辩，巧辩的人不善良。有真知的人不博杂，知识博杂的人没有真知。圣人不积攒财富，他越是帮助别人，自己就越富有；越是给予别人，自己就越丰足。自然的规律是，有利于万物而不伤害它们；圣人的法则是，有所作为而不与人相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