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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杂篇第三十三章·天下
第一部分:道术的整体与分裂
【原文】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,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!古之所谓道术者,果恶乎在?曰 :“无乎不在 。”曰∶“神何由降?明何由出?”“圣有所生,王有所成,皆原于一 。”不离于宗 ,谓之天人;不离于精,谓之神人;不离于真,谓之至人。以天为宗,以德为本,以道为门,兆于变化,谓之圣人;以仁为恩,以义为理,以礼为行,以乐为和,熏然慈仁,谓之君子;以法为分,以名为表,以参为验,以稽为决,其数一二三四是也,百官以此相齿;以事为常,以衣食为主,蕃息畜藏,老弱孤寡为意,皆有以养,民之理也。
【译文】 天下研究道术学问的人很多,都认为自己所持有的见解是最完美的,无法超越了!古人所说的“道术”,究竟在哪里呢?回答是:“无所不在。”又问:“精神由哪里降生?智慧由哪里发出?”回答是:“圣人有所生养,君王有所成就,其根源都归于那个‘一’(大道)。”不偏离大道的宗主,叫作天人;不偏离大道的精粹,叫作神人;不偏离大道的真性,叫作至人。以自然为宗主,以德性为根本,以大道为门径,预知且顺应变化,叫作圣人;以仁爱为恩惠,以正义为条理,以礼仪为行为准则,以音乐为调和手段,温和慈爱,叫作君子;以法律为分界,以名分为标志,以比照为验证,以考核为决断,像一二三四那样数得清楚,百官以此分列等级;以农事为常务,以衣食为主体,繁衍生息、积蓄储藏,心中以此关怀老弱孤寡,使大家都得到赡养,这是治理百姓的道理。
【原文】 古之人其备乎!配神明,醇天地,育万物,和天下,泽及百姓,明于本数,系于末度,六通四辟,小大精粗,其运无乎不在。其明而在数度者,旧法、世传之史尚多有之;其在于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者,邹鲁之士、缙绅先生多能明之。《诗》以道志,《书》以道事 ,《礼》以道行,《乐》以道和,《易》以道阴阳,《春秋》以道名分 。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,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。
【译文】 古时候的人多么完备啊!他们配合神明,醇厚如同天地,化育万物,和顺天下,恩泽施及百姓,既明白根本的道理,又联系末节的法度,六合相通,四方开辟,无论大小精粗,其运行无所不在。那明白记载在典章法度中的,旧有的法规和世代相传的史书中还有很多;那记载在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中的,邹鲁一带的读书人和插笏于绅的士大夫大多能通晓它。《诗》是用来表达志向的,《书》是用来记述政事的,《礼》是用来规范行为的,《乐》是用来陶冶性情的(讲究和谐),《易》是用来阐述阴阳变化的,《春秋》是用来讲解名分秩序的。这些道术的条目散布在天下并施行于中原各国,诸子百家的学说时常称扬并论述它们。
【原文】 天下大乱,贤圣不明,道德不一。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。譬如耳目鼻口,皆有所明,不能相通。犹百家众技也,皆有所长,时有所用。虽然,不该不遍,一曲之士也。判天地之美,析万物之理,察古人之全。寡能备于天地之美,称神明之容。是故内圣外王之道,暗而不明,郁而不发,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。悲夫!百家往而不反,必不合矣!后世之学者,不幸不见天地之纯,古人之大体。道术将为天下裂。
【译文】 如今天下大乱,圣贤的道术不能显明,道德的标准也不统一。天下的人大多得到一点明察就以此沾沾自喜。就好比耳目口鼻,各自有各自的功能,却不能互相通用。这就像百家的各种技艺一样,各自有各自的长处,时常也有用处。虽然如此,但它们不完备不普遍,只是执于一偏之见的人。他们割裂了天地的完美,离析了万物的纹理,肢解了古人道术的全貌。很少有人能完备天地的完美,相称于神明的容状。因此“内圣外王”的大道,暗淡不明,郁结不发,天下人各自以此按自己的意愿把一孔之见当作道术。可悲啊!百家背离大道而去且不返归,必定无法合一了!后世的学者,不幸看不见天地的纯全,看不见古人道术的整体。道术从此被天下分裂了。
第二部分:墨家(苦行与兼爱)
【原文】 不侈于后世,不靡于万物,不晖于数度,以绳墨自矫,而备世之急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墨翟、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。为之大过,已之大顺 。作为《非乐》,命之曰《节用》 。生不歌,死无服。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,其道不怒。又好学而博,不异,不与先王同 ,毁古之礼乐。
【译文】 不让后世奢侈,不浪费万物,不炫耀礼仪法度,用严格的规矩以此矫正自己,以此以此防备世事的急难。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一类的,墨翟、禽滑厘听到这种风气而喜好它。他们做得太过分,对自己以此克制得太严苛。他们提倡《非乐》,主张《节用》。活着的时候不唱歌,死的时候不穿丧服。墨子主张泛爱众、互利互惠而反对战争,他的主张不带愤怒(主张和平)。他又好学而博识,但他不求奇异,不愿与先王的礼乐苟同,以此毁弃古代的礼乐。
【原文】 黄帝有《咸池》,尧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汤有《大濩》,文王有辟雍之乐,武王、周公作《武》。古之丧礼,贵贱有仪,上下有等。天子棺椁七重,诸侯五重,大夫三重 ,士再重 。今墨子独生不歌,死不服,桐棺三寸而无椁,以为法式。以此教人,恐不爱人;以此自行,固不爱己。未败墨子道。虽然,歌而非歌,哭而非哭,乐而非乐,是果类乎?其生也勤 ,其死也薄 ,其道大觳。使人忧,使人悲 ,其行难为也 。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,反天下之心。天下不堪。墨子虽独能任,奈天下何!离于天下,其去王也远矣!
【译文】 黄帝有《咸池》之乐,尧有《大章》,舜有《大韶》,禹有《大夏》,商汤有《大濩》,周文王有辟雍之乐,周武王和周公作了《武》乐。古代的丧礼,贵贱有仪式,上下有等级。天子的棺椁有七层,诸侯五层,大夫三层,士两层。现在墨子偏偏主张活着不唱歌,死后不穿丧服,桐木棺材厚仅三寸而没有外椁,把这作为法式。用这种主张教导人,恐怕不是爱护人;用这种主张律己,本来就是不爱惜自己。这并没有否定墨子的道术。虽然如此,该唱时不唱,该哭时不哭,该乐时不乐,这果真合乎人情吗?以此活着勤苦,以此死了淡薄,他的道术太枯槁了。让人忧愁,让人悲伤,他的行为很难做到。恐怕这不能作为圣人的大道,因为它违反了天下人的心性。天下人忍受不了。墨子虽然自己能实行,又能把天下人怎么样呢!背离了天下人心,这离王道就远了!
【原文】 墨子称道曰 :“昔禹之湮洪水,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。名山三百,支川三千,小者无数。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。腓无胈,胫无毛,沐甚雨,栉疾风,置万国。禹大圣也,而形劳天下也如此 。”使后世之墨者,多以裘褐为衣,以屐蹻为服,日夜不休,以自苦为极,曰 :“不能如此,非禹之道也,不足谓墨 。”相里勤之弟子,五侯之徒,南方之墨者若获、已齿、邓陵子之属 ,俱诵《墨经》,而倍谲不同,相谓别墨。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,以奇偶不仵之辞相应,以巨子为圣人。皆愿为之尸,冀得为其后世,至今不决。墨翟、禽滑厘之意则是,其行则非也。将使后世之墨者,必以自苦腓无胈、胫无毛相进而已矣。乱之上也,治之下也。虽然,墨子真天下之好也,将求之不得也,虽枯槁不舍也,才士也夫!
【译文】 墨子称述道术说:“从前大禹堵塞洪水,疏通江河使之通向四夷九州。有名的大山三百座,支流三千条,小的不计其数。大禹亲自拿着盛土的器具和铲子,汇集天下的河流。累得腿肚子上没有肉,小腿上没有毛,雨淋当洗澡,风吹当梳头,以此安顿万国。大禹是大圣人,还这样劳苦天下。”这使得后世的墨家学者,多穿兽皮粗布衣服,穿木屐草鞋,日夜不休息,把自讨苦吃当作最高标准,说:“不能像这样,就不是大禹的道,不足以称为墨者。”相里勤的弟子,五侯这一般人,南方的墨者如苦获、已齿、邓陵子这一类人,都诵读《墨经》,但解释却乖谬不同,互相称对方为“别墨”。用“坚白同异”的辩题互相诋毁,用奇偶不合的言辞互相辩应,把巨子(墨家领袖)尊为圣人。都愿意做巨子的尸祝(主持者),希望能成为他的继承人,到现在也没定论。墨翟、禽滑厘的本意是好的,但他们的做法是不对的。这将使后世的墨者,必定以此腿无肉、腿无毛的自苦方式去进取罢了。这是制造混乱的上策,治理天下的下策。虽然如此,墨子确实是真诚爱好天下的人,这种人想求都求不到,即使身体枯槁也不舍弃其道,真是个人才啊!
第三部分:宋銒、尹文(宽容与反战)
【原文】 不累于俗,不饰于物,不苟于人,不忮于众,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,人我之养,毕足而止,以此白心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宋銒、尹文闻其风而悦之。作为华山之冠以自表,接万物以别宥为始。语心之容 ,命之曰“心之行”。以聏合欢,以调海内。请欲置之以为主。见侮不辱,救民之斗,禁攻寝兵,救世之战。
【译文】 不被世俗所牵累,不用外物来装饰,不苟求于人,不违逆众意,希望天下安宁以此保全百姓性命,自己和别人的奉养,只要满足基本需求就停止,以此表明心地纯洁。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一类的,宋銒、尹文听到这种风气而喜好它。他们制作像华山那样的帽子来标榜自己,接纳万物以不设界限、宽容为开始。谈论心胸的包容,称之为“心的行为”。以此温和的态度谋求欢欣,以此调解海内的纠纷。希望能把这作为主导思想。受到侮辱不觉得是耻辱,以此解救百姓的争斗,禁止攻伐、息灭兵戈,以此解救世上的战争。
【原文】 以此周行天下,上说下教。虽天下不取,强聒而不舍者也。故曰:上下见厌而强见也。虽然,其为人太多,其自为太少,曰 :“请欲固置五升之饭足矣 。”先生恐不得饱,弟子虽饥,不忘天下,日夜不休 。曰 :“我必得活哉!”图傲乎救世之士哉!曰 :“君子不为苛察,不以身假物 。”以为无益于天下者,明之不如己也。以禁攻寝兵为外,以情欲寡浅为内。其小大精粗,其行适至是而止。
【译文】 他们以此游说天下,上对君主劝说,下对百姓教导。虽然天下人都不接受,但他们还是絮絮叨叨不肯舍弃。所以说:上下都厌烦他们,他们还要强行进见。虽然如此,他们为别人做得太多,为自己做得太少,说:“希望能确定只有五升米的饭量就够了。”先生恐怕吃不饱,弟子虽然挨饿,也不忘天下,日夜不休。说:“我一定能活下去啊!”这真是高傲的救世之士啊!他们说:“君子不苛刻明察,不以此身役使于外物。”他们认为对天下没有益处的事,摆明了不如停下归己(或译:阐明它不如反求诸己)。他们对外主张禁止攻伐息灭兵戈,对内主张清心寡欲。无论大小精粗,他们的修行也就到此为止了。
第四部分:彭蒙、田骈、慎到(弃知与随顺)
【原文】 公而不党,易而无私,决然无主,趣物而不两,不顾于虑,不谋于知,于物无择,与之俱往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彭蒙、田骈、慎到闻其风而悦之。齐万物以为首,曰 :“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,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,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 。”知万物皆有所可,有所不可。故曰 :“选则不遍,教则不至,道则无遗者矣 。”
【译文】 公正而不偏袒,平易而无私心,决断而不自主(随物而动),随顺事物而不存二心,不顾虑思索,不谋划智慧,对于事物没有选择,与之一起运行。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一类的,彭蒙、田骈、慎到听到这种风气而喜好它。他们把齐一万物作为首要,说:“天能覆盖万物却不能承载,地能承载万物却不能覆盖,大道能包容万物却不能以此分辨。”知道万物都有它以此肯定的一面,也有它以此否定的一面。所以说:“有所选择就不普遍,有所教导就不周到,只有道是无所遗漏的。”
【原文】 是故慎到弃知去己,而缘不得已。泠汰于物,以为道理。曰 :“知不知,将薄知而后邻伤之者也 。”謑髁无任,而笑天下之尚贤也;纵脱无行,而非天下之大圣;椎拍輐断,与物宛转;舍是与非,苟可以免。不师知虑,不知前后,魏然而已矣。推而后行,曳而后往。若飘风之还,若羽之旋,若磨石之隧,全而无非,动静无过,未尝有罪。是何故?夫无知之物,无建己之患,无用知之累,动静不离于理,是以终身无誉。故曰 :“至于若无知之物而已,无用贤圣。夫块不失道。”
【译文】 因此慎到抛弃智慧,除去自我,顺随不得已的变化。听任外物自然,以此作为道理。他说:“想知道那不可知的,是迫使知去伤害那不能伤害的(自然)。”他放荡不羁而不承担责任,嘲笑天下推崇贤人;他任性放纵没有品行,以此非议天下的大圣;他随物推移、圆转变化,与外物周旋;舍弃是非,只求免于患难。不师法智虑,不考虑前后,巍然不动罢了。推他才走,拖他才去。像旋风一样旋转,像羽毛一样盘旋,像磨石一样转动,保全自身而没有非议,动静都没有过失,未尝有过错。这是为什么呢?因为无知无觉的物体,没有建立自我的祸患,没有运用智慧的牵累,动静不离物理,所以终身没有毁誉。所以说:“只要达到像无知无觉的物体那样罢了,不用去效法贤圣。土块是不会偏离大道的。”
【原文】 豪桀相与笑之曰 :“慎到之道,非生人之行,而至死人之理。”适得怪焉。田骈亦然,学于彭蒙,得不教焉。彭蒙之师曰:“古之道人,至于莫之是、莫之非而已矣。其风窢然,恶可而言 。”常反人,不见观,而不免于魭断。其所谓道非道,而所言之韪不免于非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不知道。虽然,概乎皆尝有闻者也。
【译文】 豪杰们以此嘲笑他说:“慎到的学说,不是活人的行为,而是死人的道理。”于是他只落得个怪诞的名声。田骈也是这样,向彭蒙学习,学到了无教(顺其自然)。彭蒙的老师说:“古时候得道的人,达到了无所谓是、无所谓非的境界罢了。那种风气就像风吹过一样迅速,怎么可以言说呢。”他们常常违反人情,不被世人看重,而且免不了被人截断(指其学说不周全)。他们所说的道不是真正的大道,所说的正确也不免是错误的。彭蒙、田骈、慎到不懂得大道。虽然如此,大体上他们也都是听说过一点大道的。
第五部分:关尹、老聃(老子与道家之源)
【原文】 以本为精,以物为粗,以有积为不足,澹然独与神明居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关尹、老聃闻其风而悦之。建之以常无有,主之以太一。以濡弱谦下为表,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。关尹曰 :“在己无居,形物自著 。”其动若水,其静若镜,其应若响。芴乎若亡,寂乎若清。同焉者和,得焉者失。未尝先人而常随人。
【译文】 把根本(道)视为精粹,把外物视为粗糙,把积聚财物视为不足,恬淡地独自与神明共处。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一类的,关尹、老聃听到这种风气而喜好它。他们建立常、无、有的概念,以太一(大道)为主宰。以柔弱谦下为外表,以空虚不毁坏万物为实质。关尹说:“在自己心中没有成见执着,有形的事物自然会显露出来。”他的动像水一样流行,他的静像镜子一样照物,他的反应像回声一样自然。恍惚得像不存在,寂静得像清空。与物同化就和谐,有所得反而是失去(得则有失)。不曾以此领先于人而总是随顺于人。
【原文】 老聃曰 :“知其雄,守其雌,为天下溪;知其白,守其辱,为天下谷 。”人皆取先,己独取后。曰 :“受天下之垢”。人皆取实,己独取虚 。“无藏也故有余”。岿然而有余。其行身也,徐而不费,无为也而笑巧。人皆求福,己独曲全。曰 :“苟免于咎”。以深为根,以约为纪 。曰 :“坚则毁矣,锐则挫矣”。常宽容于物,不削于人。虽未至于极 ,关尹、老聃乎,古之博大真人哉!
【译文】 老聃说:“知道什么是雄强,却安守雌柔,甘愿做天下的沟溪;知道什么是明亮,却安守暗昧(含垢忍辱),甘愿做天下的川谷。”别人都争先,自己独居后。他说:“这叫作承受天下的屈辱”。别人都求实利,自己独取虚空。“不储藏什么所以有余”。高大而有余。他立身处世,舒缓而不耗费精神,崇尚无为而嘲笑智巧。别人都祈求福报,自己只求委曲保全。他说:“只求免于灾祸”。以深沉为根本,以简约为纲纪。他说:“坚硬的就会被毁坏,尖锐的就会被挫折”。常常宽容待物,不侵削别人。虽然还没有达到大道的极致,但关尹、老聃啊,真是古代博大的真人啊!
第六部分:庄周(庄子与其超越精神)
【原文】 寂漠无形,变化无常,死与?生与?天地并与?神明往与?芒乎何之?忽乎何适?万物毕罗,莫足以归。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,庄周闻其风而悦之。以谬悠之说,荒唐之言,无端崖之辞,时恣纵而不傥,不奇见之也。以天下为沈浊,不可与庄语。以卮言为曼衍,以重言为真,以寓言为广。
【译文】 寂寞无形,变化无常,是死呢?是生呢?是与天地并存呢?是与神明同往呢?茫茫然往哪里去?忽忽然去何方?万物都罗列其中,没有谁能以此归宿。古时候的道术有属于这一类的,庄周听到这种风气而喜好它。他用虚远不经的学说,广阔无边的言论,没有边际的文辞,时常放纵而不偏执(一说:不党同),不以此自异于人。他认为天下沉沦混浊,不能和世人以此端庄严肃的话语(庄语)交流。所以用随顺变化、自然流出的“卮言”来以此推衍,用引证前辈长者的“重言”来以此取信(真),用寄托意念的“寓言”来以此广譬。
【原文】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,而不敖倪于万物。不谴是非,以与世俗处。其书虽环玮,而连犿无伤也。其辞虽参差,而諔诡可观。彼其充实,不可以已。上与造物者游,而下与外死生、无终始者为友。其于本也,弘大而辟,深闳而肆;其于宗也,可谓稠适而上遂矣。虽然,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,其理不竭,其来不蜕,芒乎昧乎,未之尽者。
【译文】 他独自与天地精神往来,而不傲视万物。他不责问是非,以此与世俗相处。他的书虽然瑰奇宏丽,但圆转随俗并不伤人。他的文辞虽然参差多变,但奇幻诡谲值得观赏。他的内心充实,不能止息。对上与造物者同游,对下与以此度外死生、忘却终始的人为友。他对大道的根本,论述得弘大而透彻,深广而放达;他对大道的宗旨,可以说是调和适意而上达天道了。虽然如此,他在顺应变化和解说万物方面,道理无穷尽,源源不绝而不脱离故迹,茫茫昧昧,以此还没能完全说尽啊。
第七部分:惠施(名家与逻辑辩证)
【原文】 惠施多方,其书五车,其道舛驳,其言也不中。历物之意,曰 :“至大无外,谓之大一;至小无内,谓之小一。无厚,不可积也,其大千里。天与地卑,山与泽平。日方中方睨,物方生方死。大同而与小同异,此之谓‘小同异’;万物毕同毕异,此之谓‘大同异’。南方无穷而有穷。今日适越而昔来 。连环可解也。我知天之中央,燕之北、越之南是也。泛爱万物,天地一体也 。”
【译文】 惠施懂得的方术很多,他的书能装五车,他的道术杂乱驳杂,他的言论也不切当。他分析事物的意理,说:“大到极点没有外部,叫作大一;小到极点没有内部,叫作小一。没有厚度,不可堆积,却可以以此扩大到千里。天和地一样低(天无底地无顶),山和泽一样平。太阳刚正中就以此偏斜,万物刚出生就以此死亡。大同和别的小同有差异,这叫作‘小同异’;万物完全相同又完全相异,这叫作‘大同异’。南方无穷尽却又有穷尽。今天到越国去却像是昨天来的(时空相对)。连环不可解却可以解(破坏即解)。我知道天下的中央,在燕国之北、越国之南(无限则处处为中心)。泛爱万物,天地本来就是一体的。”
【原文】 惠施以此为大,观于天下而晓辩者,天下之辩者相与乐之。卵有毛。鸡有三足。郢有天下。犬可以为羊。马有卵。丁子有尾。火不热。山出口。轮不蹍地。目不见。指不至,至不绝。龟长于蛇。矩不方,规不可以为圆。凿不围枘。飞鸟之景未尝动也。镞矢之疾,而有不行、不止之时。狗非犬。黄马骊牛三。白狗黑。孤驹未尝有母。一尺之棰,日取其半,万世不竭。辩者以此与惠施相应,终身无穷。
【译文】 惠施把这些看作最大的道理,以此显示给天下通晓辩论的人,天下的辩论者都乐于和他辩论。(辩题如:)蛋里有毛。鸡有三只脚。楚国郢都可以以此包含天下。狗可以是羊。马可以生蛋。蛤蟆有尾巴。火不热。山有口能发声。轮子不以此碾地。眼睛看不见。手指指不到,指到了也指不完。龟比蛇长。曲尺不是方的,圆规不能画圆。凿眼围不住榫头。飞鸟的影子未尝动过。飞箭以此那样快,却有不飞也不停的时候。狗不是犬。黄马和黑牛加起来是三。白狗是黑的。孤单的小马未尝有母亲。一尺长的棍子,每天取它的一半,万世也取不完。辩论者用这些题目和惠施互相酬答,终身辩论不休。
【原文】 桓团、公孙龙辩者之徒,饰人之心,易人之意,能胜人之口,不能服人之心,辩者之囿也。惠施日以其知与之辩,特与天下之辩者为怪,此其柢也。然惠施之口谈,自以为最贤,曰 :“天地其壮乎,施存雄而无术 。”南方有倚人焉,曰黄缭,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,风雨雷霆之故。惠施不辞而应,不虑而对,遍为万物说。说而不休,多而无已,犹以为寡,益之以怪,以反人为实,而欲以胜人为名,是以与众不适也。弱于德,强于物,其涂墺矣。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,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,其于物也何庸!
【译文】 桓团、公孙龙这些辩论的人,蒙蔽人心,改变人的意念,能以此在口头上战胜人,却不能服人心,这是辩论者的局限。惠施天天以此运用他的才智和人辩论,特意和天下的辩论者以此制造怪论,这就是他的根本。然而惠施的口才,自以为最贤能,说:“天地够壮观了吧,但我惠施雄才长存哪怕没有具体的道术。”南方有个怪人,叫黄缭,问天地不坠落不塌陷的原因,以及风雨雷霆的缘故。惠施不推辞就回答,不思索就应对,遍述万物以此解说。说个不停,多得没完,还以为少,又加上怪诞的言论,把违背人情当成真实,想以此胜过别人的名声,所以和众人合不来。他在德行上很弱,在辨析外物上很强,他的道路以此狭窄壅塞了。从天地的达道来看惠施的能耐,他就像一只蚊子一只牛虻那样劳累,他对万物有什么用处呢!
【原文】 夫充一尚可,曰愈贵 ,道几矣!惠施不能以此自宁 ,散于万物而不厌,卒以善辩为名。惜乎!惠施之才,骀荡而不得,逐万物而不反,是穷响以声,形与影竞走也,悲夫!
【译文】 如果能充实“一”的道术还尚可,以此说越发可贵,那就差不多接近道了!惠施不能以此求得内心的安宁,精神耗散于万物而不知满足,最终只落得以善辩闻名。可惜啊!惠施的才华,以此浩荡流散而没有心得,追逐万物而不知返归,这就像是用声音以此止息回响,和身形以此以此竞逐影子一样(徒劳无功),真可悲啊!
讲解与现代启发
《天下》篇地位极高,梁启超曾盛赞它是“中国第一篇学术史”。它不仅总结了先秦诸子的思想,更确立了“道术”从完整到分裂的历史观。
1. 学术史的宏观视野:由“一”到“裂”
- 讲解:文章开篇提出了“古之道术”是完备的(“配神明,醇天地”),后来随着天下大乱,道术分裂为百家,如同人的耳目口鼻各有所长却不能相通。这种“道术将为天下裂”的观点,极其深刻地揭示了人类知识从综合到分化的必然过程。
- 现代启发:在信息爆炸的今天,学科越分越细,虽然专业度高了(“百家众技”),但往往失去了对整体的把握(“不见天地之纯”)。我们应警惕陷入“信息茧房”和狭隘的专业主义,努力培养跨学科的思维,追求对世界更完整的认知。
2. 对诸子百家的公允评价
- 墨家:虽然批评其“反天下之心”、“其行难为”,但也高度赞扬墨子是“真天下之好也”,是真正的利他主义者。
- 老子与关尹:视其为“古之博大真人”,推崇其以柔克刚、虚怀若谷的智慧。
- 惠施:虽然批评他“逐万物而不反”,但也承认他才华横溢(“其书五车”),并详细记录了他的逻辑悖论,为中国逻辑学留下了宝贵资料。
- 现代启发:这种评价方式教导我们要有批判性思维和包容精神。即使是反对的观点,也应看到其合理性和闪光点,而不是一味抹杀。
3. 庄子的自我定位
- 讲解:文中提到庄子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,使用“卮言、重言、寓言”。这表明庄子(或其后学)认为自己超越了各家的争端,站在了一个更高的、审美的、精神自由的维度。
- 现代启发:当我们在现实中感到压抑或迷茫时,不妨学习庄子,暂时抽离世俗的评价体系,“与造物者游”。保持内心的独立与自由,不被外界的功利(“数度”)所束缚。
4. 逻辑与智慧的区别(惠施的悲剧)
- 讲解:惠施智商极高,善于辩论,但他“弱于德,强于物”,一生都在追逐外物的分析中消耗生命,就像“形与影竞走”。
- 现代启发:知识(Knowledge)不等于智慧(Wisdom)。惠施拥有无穷的知识和逻辑技巧,但缺乏内心的安宁。现代人往往也陷入对数据、信息的无尽追逐中,却忘记了回过头来安顿自己的身心。不要为了追逐外在的“影”,而累死了内在的“形”。
总结: 《天下》篇是一座思想的灯塔。它告诉我们,真理本是一个整体,虽然我们每个人可能只掌握了其中的一小部分,但不要因此而自傲排他。在追求知识的同时,更要追求内心的完整与道的回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