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庄子系列:应帝王(上)——何为理想的君主?

《应帝王》是《庄子》内篇的终章,它将前面各篇所探讨的个体精神自由,升华到了社会治理的最高哲学——“为天下”。本篇并非教人如何成为世俗的帝王,而是探讨一种“帝王”般的精神品格:顺应自然、无心而为的至高境界。在上篇中,我们将通过四个环环相扣的寓言,破除世俗对“有为之治”的迷思,探寻道家眼中真正的理想君主。

第一节:无知之知与治理境界

原文

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蒲衣子曰:"而乃今知之乎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有虞氏,其犹藏仁以要人;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于非人。泰氏,其卧徐徐,其觉于于。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。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于非人。"

逐句注解

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

  • 啮缺:人名,曾出现在《齐物论》中。
  • 王倪:人名,曾出现在《齐物论》中的高人。
  • 四问而四不知:问了四个问题,王倪都回答不知道。
  • 啮缺向王倪请教,问了四个问题,王倪都回答不知道。

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

  • 因跃而大喜:因此高兴地跳了起来。
  • 蒲衣子:人名,用蒲草编衣的隐士。
  • 啮缺因此高兴地跳起来,跑去告诉蒲衣子。

蒲衣子曰:"而乃今知之乎?"

  • 而:你。
  • 乃今:才现在。
  • 知之乎:知道这个道理吗?
  • 蒲衣子说:“你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吗?”

有虞氏不及泰氏

  • 有虞氏:指舜,上古推行仁义的圣王。
  • 泰氏:更远古的理想君主,代表无为而治。
  • 有虞氏(舜)的治世,比不上泰氏。

有虞氏,其犹藏仁以要人;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于非人

  • 其犹藏仁以要人:他还心怀“仁义”去要求和笼络人心。
  • 亦得人矣:虽然也得到了民众拥护。
  • 而未始出于非人:但始终没有摆脱“人为”的局限和分别。
  • 有虞氏还心怀“仁义”去要求别人,虽然也得到了民众拥护,但始终没有超脱出“人为”的局限。

泰氏,其卧徐徐,其觉于于

  • 泰氏:太古时代的理想君主。
  • 其卧徐徐:他睡觉时安闲宁静。
  • 其觉于于:他醒来时悠然自得。
  • 泰氏睡觉时安闲宁静,醒来时悠然自得。

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

  • 一以己为马:有时把自己看作马。
  • 一以己为牛:有时把自己看作牛。
  • 有时把自己看作马,有时把自己看作牛,顺随外物的变化。

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

  • 其知情信:他的心智真实可信。
  • 其德甚真:他的德行纯真自然。
  • 他的心智真实可信,他的德行纯真自然。

而未始入于非人

  • 而未始入于非人:从来没有陷入人为的是非分别之中。
  • 而从来没有陷入人为的境界。

白话译文

啮缺向王倪请教,问了四次,王倪都回答“不知道”。啮缺于是高兴地跳了起来,跑去告诉蒲衣子。蒲衣子说:“你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吗?有虞氏(舜)的治理境界比不上泰氏。有虞氏,他还是心怀仁义来笼络人心;虽然也得到了民众的拥护,但始终没有超脱出‘人为’的局限。而泰氏呢,他睡觉时安闲宁静,醒来时悠然自得。有时把自己看作马,有时把自己看作牛。他的心智真实而可信,他的德行纯真而自然,从来没有陷入‘人为’的境界。”

哲学解读

本节开宗明义,通过两个层次奠定了“无为而治”的基调:

  1. “不知”的智慧:王倪的“四不知”并非愚昧,而是承认人类知识有限性的最高智慧。
  2. 治理的两种境界
    • 有虞氏(有为之治):以舜为代表,用“仁义”来治理,虽高尚但仍有目的性。
    • 泰氏(无为之治):与万物浑然一体,没有任何人为痕迹,是道家推崇的最高境界。

第二节:狂接舆论治——批判有为之伪

原文

肩吾见狂接舆。狂接舆曰:"日中始何以语女?"肩吾曰:"告我:君人者,以己出经式义度,人孰敢不听而化诸!"狂接舆曰:"是欺德也!其于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,而使蚊负山也。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正而后行,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,而曾二虫之无知!"

逐句注解

肩吾见狂接舆。狂接舆曰:"日中始何以语女?"

  • 肩吾:人名。
  • 狂接舆:楚国的隐士,以狂放著称。
  • 日中始:一说指隐士,但主流认为影射推崇礼法的孔子。
  • 语女:对你说了什么?
  • 肩吾见到狂人接舆。接舆问:“昨天日中始对你说了什么?”

肩吾曰:"告我:君人者,以己出经式义度,人孰敢不听而化诸!"

  • 君人者:做国君的人。
  • 以己出经式义度:亲自制定典章、法度、规范。
  • 人孰敢不听而化诸:人们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?
  • 肩吾说:“他告诉我:做国君的,要亲自制定典章法度,这样人们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?”

狂接舆曰:"是欺德也!"

  • 是欺德也:这简直是欺骗、扭曲自然的德性。
  • 狂接舆说:“这简直是欺骗德性的说法!”

其于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,而使蚊负山也

  • 涉海凿河,蚊负山:比喻徒劳无功,不可能实现。
  • 用这种方法治理天下,就像要徒步跨海、在陆上凿河,或者让蚊子背大山一样。

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

  • 治外乎:难道是去管那些外在的东西吗?
  • 圣人治理天下,难道是去治理外在吗?

正而后行,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

  • 正而后行:先端正自己,然后顺其自然地行动。
  • 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:确保能做好分内的事罢了。
  • 他只是先端正自己,然后顺其自然地行动,确保能做好分内的事罢了。

且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,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

  • 矰(zēng)弋(yì):带绳的箭。
  • 鼷(xī)鼠:小老鼠。
  • 神丘:祭祀土神的高台。
  • 熏凿:用烟熏和挖掘。
  • 鸟儿高飞是为了躲避弓箭的伤害,田鼠在神庙的土丘下深挖洞穴是为了躲避烟熏和挖掘的祸患。

而曾二虫之无知!

  • 曾:难道。
  • 二虫:指鸟和鼠。
  • 无知:没有智慧。
  • 难道你的智慧还比不上这两只小虫吗?

白话译文

肩吾见到狂接舆。接舆问:“昨天日中始跟你说了些什么?”肩吾说:“他告诉我:做国君的,要亲自制定典章法度,这样人们谁敢不听从而被教化呢?”接舆说:“这简直是欺骗德性的说法!用这种方法治理天下,就好像要徒步跨海、在陆上凿河,或者让蚊子去背负大山一样。圣人治理天下,难道是去治理那些外在的东西吗?他只是先端正自己,然后顺其自然地行动,确保能做好分内的事罢了。你看,鸟儿高飞是为了躲避弓箭的伤害,田鼠深挖洞穴是为了躲避烟熏的祸患,难道你的智慧还比不上这两只小虫吗!”

哲学解读

狂接舆的批判,将矛头直指以儒家为代表的“有为之治”:

  1. “欺德”之伪:强行用制度、法令去规范民众,是对自然德性的扭曲和压迫。
  2. 治理向内而非向外:真正的治理不是去改造外部世界,而是向内修正自己。
  3. 自然的智慧:连鸟兽都懂得顺应天性,人类制定的复杂规则反而常常违背自然。

第三节:天根问道——治天下的秘诀

原文

天根游于殷阳,至蓼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,曰:"请问为天下。"无名人曰:"去!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!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鸟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埌之野。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?"又复问。无名人曰:"汝游心于淡,合气于漠,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"

逐句注解

天根游于殷阳,至蓼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,曰:"请问为天下。"

  • 天根:人名。
  • 殷阳:殷山的南面。
  • 蓼(liǎo)水:河名。
  • 为天下:治理天下。
  • 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玩,来到蓼水河边,恰好遇到一位无名人,便向他请教说:“请问如何治理天下?”

无名人曰:"去!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!"

  • 去:走开!
  • 鄙人:见识浅薄的人。
  • 豫:愉快。
  • 无名人说:“走开!你这个见识浅薄的人!为何问这种不愉快的问题!”

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鸟

  • 与造物者为人:与造物者同游,合为一体。
  • 莽眇(mǎng miǎo)之鸟:轻疾的飞鸟,指代精神的逍遥。
  • 我正准备和造物者结伴,如果厌倦了,就驾乘那轻疾的飞鸟。

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埌之野

  • 六极:指宇宙的边界。
  • 无何有之乡:什么都没有的地方,虚无之境。
  • 圹埌(kuàng làng)之野:广阔无垠的原野。
  • 飞出宇宙的边界,去到‘无何有之乡’,居住在广阔无垠的原野。

汝又何帠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?

  • 何帠(yì):何必。
  • 感:搅扰。
  • 你又何必用治理天下这种事来搅扰我的心呢?

又复问

  • 天根又一次请教。

无名人曰:"汝游心于淡,合气于漠,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"

  • 游心于淡:让心神遨游于淡泊。
  • 合气于漠:让气息融合于寂静。
  • 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:顺应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夹杂任何个人私见。
  • 无名人说:“你应该让心神遨游于淡泊之境,让气息融合于寂静之域,顺应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夹杂任何个人私见,这样天下就自然太平了。”

白话译文

天根在殷山的南面游玩,来到蓼水河边,恰好遇到一位无名人,便向他请教说:“请问如何治理天下?”无名人说:“走开!你这个见识浅薄的人,为何问这种不愉快的问题!我正准备和造物者结伴,如果厌倦了,就驾乘那轻疾的飞鸟,飞出宇宙的边界,去到‘无何有之乡’,居住在广阔无垠的原野。你又何必用治理天下这种事来搅擾我的心呢?”天根又一次请教。无名人说:“你应该让心神遨游于淡泊之境,让气息融合于寂静之域,顺应万物的自然本性而不夹杂任何个人私见,这样天下就自然太平了。”

哲学解读

无名人的回答,给出了“无为而治”的具体心法:

  1. 超越“治理”的执念:真正得道之人,视“治理天下”为俗务,不屑于谈论。
  2. 治天下的核心三要素
    • 游心于淡:内心恬淡,无欲无求。
    • 合气于漠:精神宁静,不为外物所动。
    • 顺物自然而无容私:这是关键,即完全顺应事物的本性,不掺杂任何主观意志和私心。

第四节:老聃论明王——有功而若无

原文

阳子居见老聃,曰:"有人于此,向疾强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"老聃曰:"是于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怵心者也。且也虎豹之文来田,猿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"阳子居蹴然曰:"敢问明王之治。"老聃曰:"明王之治: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贷万物而民弗恃。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。立乎不测,而游于无有者也。"

逐句注解

阳子居见老聃,曰:"有人于此,向疾强梁,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"

  • 阳子居:人名。
  • 老聃(dān):即老子。
  • 向疾强梁:行动敏捷,身体强健。
  • 物彻疏明:洞察事理,通达明了。
  • 阳子居去拜见老子,说:“这里有个人,行动迅捷,洞察事理,学道不倦。像这样的人,可以和圣明君王相比吗?”

老聃曰:"是于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怵心者也。"

  • 胥易(xū mí):差役、奴隶。
  • 技系:被技艺束缚。
  • 劳形怵(chù)心:劳累身心。
  • 老子说:“这种人,在圣人看来,不过是被技艺束缚、劳累身心的差役罢了。”

且也虎豹之文来田,猿狙之便执嫠之狗来藉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

  • 文:美丽的斑纹。
  • 田:通"畋",打猎。
  • 猿狙(jū):猿猴。
  • 便:敏捷。
  • 执嫠之狗:被人执绳捕捉的狗。
  • 藉:通"借",此指捕捉。
  • 况且,虎豹因为身上美丽的斑纹而招来捕猎,猿猴因为身手敏捷而被人执绳捕捉。像这样的人,怎能和圣明君王相比?

阳子居蹴然曰:"敢问明王之治。"

  • 蹴(cù)然:局促不安的样子。
  • 阳子居听了,局促不安地问:“那请问圣明君王的治理是怎样的?”

老聃曰:"明王之治: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,化贷万物而民弗恃。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。立乎不测,而游于无有者也。"

  • 不自己:好像不是出自他自己。
  • 化贷(dài):教化惠及。
  • 民弗恃:民众不觉得有所依赖。
  • 有莫举名:虽有功德却无人能说出其名。
  • 使物自喜:让万物各自欣欣向荣。
  • 立乎不测,游于无有:立足于深不可测的境地,心神遨游于虚无缥缈的境界。
  • 老子说:“圣明君王的治理是:功绩覆盖天下,却好像不是出自他自己;教化惠及万物,而民众却不觉得有所依赖。他虽有功德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名字,让万物各自欣欣向荣。他立足于深不可测的境地,心神遨游于虚无缥缈的境界。”

白话译文

阳子居去拜见老子,说:"这里有个人,行动迅捷,洞察事理,学道不倦。像这样的人,可以和圣明君王相比吗?"老子说:"这种人,在圣人看来,不过是被技艺束缚、劳累身心的差役罢了。况且,虎豹因为身上美丽的斑纹而招来捕猎,猿猴因为身手敏捷而被人执绳捕捉。像这样的人,怎能和圣明君王相比?"阳子居听了,局促不安地问:“那请问圣明君王的治理是怎样的?”老子说:“圣明君王的治理是:功绩覆盖天下,却好像不是出自他自己;教化惠及万物,而民众却不觉得有所依赖。他虽有功德却没有人能说出他的名字,让万物各自欣欣向荣。他立足于深不可测的境地,心神遨游于虚无缥缈的境界。”

哲学解读

老子的回答,为理想的“明王”画了一幅精准的素描:

  1. 智巧的束缚:才能和智慧如果外露和被滥用,反而会成为自身的枷锁,招致祸患。
  2. 无为的功绩:明王之治的最高成就是**“功成而弗居”**。
    • 不自己:功劳虽大,但不归于自己。
    • 民弗恃:民众受其恩惠,却感觉不到依赖。
    • 使物自喜:最终目的是让万物都能自由自在、蓬勃发展。

思考与启示

领导力的反思

《应帝王》上篇对现代领导力提供了深刻反思:

  1. 从“有为”到“无为”:优秀的领导者不是靠繁琐的规章制度,而是通过塑造一种自然和谐的文化氛围。
  2. “正己”而非“正人”:领导者最重要的工作是提升自身修养,以身作则,而非时刻纠正下属。
  3. 放下“功劳”:真正的成就不在于个人名誉,而在于团队和组织的自然成长与成功。

生活中的应用

  1. 减少干预:在家庭教育、朋友交往中,多一些顺其自然,少一些强加于人。
  2. 向内求索:遇到问题时,先反思自己,而非指责外部环境。
  3. 淡泊名利:做事不为求名,享受过程本身的乐趣。

结语

《应帝王》的上半部分,通过一系列对比和批判,颠覆了我们对“治理”和“成功”的传统认知。它告诉我们,真正的力量不在于掌控和干预,而在于顺应和放手。理想的君主,应是一位向内修持、心境淡漠、功成不居的“无名之人”。那么,要达到这种境界,需要怎样的内心修养?“有为”的治理究竟会带来多大的危害?我们将在下篇中继续探讨。